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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社會正義脫節:在硅谷公司間隱藏的白人至上主義
編者按:伴隨特朗普主義的興起和劍橋分析公司的丑聞出現,人們將目光投向了以“創新”和“進步”為標簽的硅谷,并且意識到了硅谷與現實社會正義的脫節。不為人所知的是,第一批女性程序員遭到了忽視,并且不被認為是真正的程序員。而在男性進入計算機行業之后,程序員這一職業迅速帶上了“神秘的光環”。另一方面,計算機行業無法從殖民主義、剝削和外包的歷史中解脫出來;唯一能對抗日益強大的科技巨頭的方法,就是通過員工的團結和聯合,為自身爭取更多的權利。本文原載于《洛杉磯書評》,作者塔瑪拉·克尼斯(Tamara Kneese)是舊金山大學媒體研究助理教授。

硅谷
一般來說, “對科技的批評和抵制”與特朗普主義的興起和劍橋分析公司的丑聞出現的時間相吻合,當時劍橋分析公司通過不正當的手段獲取了8700萬Facebook用戶的數據。現在,專家和記者們一同致力于追蹤白人至上主義,該思想已經進入了科技界的老巢:硅谷,以及世界各地的其他科技巢穴。2017年8月發生在弗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的暴力事件是一個尤為明顯的拐點:白人民族主義者們不僅被識別出來,更是被域名注冊商趕出了域名注冊領域。作為回應,他們試圖建立屬于自己的互聯網基礎設施。記者艾普麗爾·格拉澤(April Glaser)很快指出,像Daily Stormer這樣基于仇恨的網站有很大一部分流量都來自硅谷的心臟——圣克拉拉縣。但事實上,計算機行業一直都有其陰暗的一面。從最早的互聯網開始,充滿種族主義的留言板和網站就已經存在了。改變的是審查力度的加大,這意味著網絡的黑暗面現在已經顯露在公眾(而不僅僅是文化評論家和內部人士)面前。
特朗普政府的排外政策引發了谷歌公司的罷工和Palantir公司針對穆斯林登記處的抗議活動。在此之前,硅谷似乎已經與勞工運動和社會公正努力脫節。但在2017年,這種情況明顯發生了變化。白領程序員繼承了#TechWontBuiltIt(反對大科技公司濫用職權)的使命,拒絕為美國移民和海關執法局 (ICE)創建無人機或數據庫。快進到2020年,在新冠病毒大流行的情況下,全球的亞馬遜倉庫使杰夫·貝佐斯暴富的同時也殺死了許多亞馬遜工人。亞馬遜會員日的抗議活動展示了該公司乃至整個科技行業普遍存在的不公平的勞動行為。在“黑色星期五 ”當天,亞馬遜整個供應鏈上、15個國家的工人,從菲律賓呼叫中心的員工到墨西哥的倉庫工人,都舉行了罷工或抗議活動。現在,亞馬遜在阿拉巴馬州的倉庫工人正試圖成立工會。
雖然這種組織的發展為更公平的未來帶來了希望,但對一些工人來說,這種情況仍然非常難以維持。加州于2020年11月通過的第22號提案取消了對零工經濟工人的勞動保護。盡管他們和許多科技員工在急需福利和最低生活工資的時候都缺少福利,但大型科技公司卻賺取了創紀錄的巨大利潤。2021年2月6日,舊金山一名司機在送貨時把孩子留在了車里,因為他沒錢支付托兒費,結果他的車被偷了。最終,是GoFundMe發起的活動,而不是雇主給他的補償,為他爭取到了帶薪休假。這樣的故事終于被認為有足夠的新聞價值來得到傳播,沒有遭到忽視。
它們之所以有新聞價值,是因為大型科技公司的光環終于開始褪色。像《社會困境》(The Social Dilemma)這樣的紀錄片,以及前技術專家棄用iphone的新聞報道正在大量涌現。白人男性技術專家的辯解可能令人厭煩,但事實是,某種美德信號已經成為了一種范式。潮流正在改變,這無疑是一件好事。但危險在于,科技行業人士不溫不火的批評往往被用來掩蓋歷史上根深蒂固的明顯不平等。現在,是時候認識到,科技行業的批評人士多年來一直在推動結構性改革,他們應該成為當前討論的中心人物。
其中一些長期從事批評工作的人的作品被收錄在《你的電腦著火了》一書中,這是一本專為學生設計的、經過編輯的文集。本書的標題取自2018年的一次同名研討會。作為科技批評和行動主義的入門書,它利用未被審視的過去來更好地理解現在,塑造未來。四位編輯是計算機歷史學家,撰稿人(其中四分之一是有色人種女性)代表了不同的學術領域和專業領域。這本書凝聚了他們的集體信念,即科技世界正處于緊急狀態。標題中的“火”從計算誕生之初就存在著,它有三個相互關聯的含義:第一個是字面意思,即計算技術運行時會發熱、消耗能源;第二個是指當前的計算機危機;第三個是強調火的蔓延能力。這把火會從內部摧毀我們的數字世界;它的火焰現在正被企業平臺的增長所煽動。雖然“不公正”顯然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但編者和作者選擇專注于案例研究和不同的文化渠道,從而明智地抵制了發表廣泛聲明的誘惑。因此,《你的電腦著火了》是科技評論家和組織者們一直在期待的書。
撰稿人都認為,研究歷史是唯一的出路,它使我們能夠理解并可能改變我們目前的處境:就像往火焰上潑水,而不是把目光移開、對它視而不見。部分問題很容易被發現:在理工科(STEM)領域,歷史和其他人文學科幾乎總是被擱在一旁,被認為是不重要的干擾因素;一般來說,“倫理學”課程往往是事后的反思,而不是起點。因此,人們可以輕易地在計算機的歷史中追尋到某種陰暗的火種,這并不奇怪:從IBM被用來追蹤納粹囚犯的打卡系統,到所謂的硅谷之父威廉·肖克利(William Shockley)公然宣揚的優生主義,再到當代科技產業中的白人民族主義同情者。這些黑暗的放射性火種敦促我們超越那些關于“天才創新者“和“流線型進步”的標準童話故事。它們敦促去我們理解亞馬遜究竟是如何實現和維持其地位的;它們敦促我們做出選擇,例如,了解西爾斯·羅巴克(Sears Roebuck)在其著名的郵購目錄中使用物流網絡和實施數據收集的歷史;了解IBM在1950年代的西德前哨站,將自己描述為一個“家庭”,利用天主教價值觀來抵御工會努力的過往。
不過,除了具體公司的歷史之外,思考繼續困擾計算機物流的物質條件和基礎設施也是至關重要的。事實上,計算機行業無法從殖民主義、剝削和外包的歷史中解脫出來。例如全球數字供應鏈,包括提取稀土元素用于構建設備的采礦工人,以及移民和生產智能手機的全球南方工廠工人。最后是電子垃圾對環境的影響,在泰國和加納等地,電子垃圾污染了水道和土地。實際上,虛擬云既吞噬了人又吞噬資源。你的Zoom視頻通話依賴于世界各地的服務器,這帶來了巨大的碳足跡。
《你的電腦著火了》的一些章節揭示了自動化過程背后隱藏的勞動流動,展示了性別、國籍和種族如何影響了看似非人類的系統,從商業內容審核、販賣兒童的軟件技術,到可愛的機器人和Siri。技術反映了設計人員的假設,大體上反映了北半球白人男性工程師的傾向,這就解釋了為什么語音識別技術更適合識別美國白人的聲音,而不是加勒比海地區口音。其他章節的主旨是理解支撐技術支持、代碼和計算機鍵盤本身的社會價值。QWERTY鍵盤實際并不是通用的,帝國主義甚至影響了我們的打字方式。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是計算機行業的特征,而不是漏洞,正如它們是其他部門和整個社會的特征一樣。
該書有助于彌合設計師的幻想和材料之間的鴻溝,展現了計算如何發生的現實。大型科技公司缺少黑人和拉丁裔女性工程師,這就解釋了為什么面部識別軟件無法對黑人進行登記。最近的一部紀錄片《編碼偏見》(Coded Bias)在這方面做出了貢獻,對平淡的《社會困境》(The Social Dilemma)做出了糾正,放大了女性,尤其是黑人女性的聲音,她們一直在努力讓技術專家和研究人員同事注意到行業內的壓迫系統。那些執行現代顱相學的算法,比如那些根據面部特征預測犯罪或試圖對人進行性別鑒定的算法,都與它們生成的環境密不可分。這類算法的壓迫與在社區中實施這種技術的危害有關。即使計算機行業的危機并不是新的,但技術的惡性影響已經點燃了無法忽視的火焰。

《社會困境》海報
正如本書中的一些章節所顯示的那樣,緊急情況就是破裂的時刻,它可能創造一個開端,不是在想象中,而是在實際上去建立一個不同的世界。想想1911年發生在紐約市三角襯衫工廠的火災,在那場火災中,年輕的女移民服裝工人跳樓身亡,這樣的時刻揭示了赤裸裸的不平等。三角襯衫工廠的悲劇促成了勞工運動,但這并不是一個必然的結果。精英們總是會忽視這些災難,但他們的行為傷害了集體組織的努力。正如科技研究學者珍妮特·阿巴特(Janet Abbate)在她的章節中,將科技“大火”與氣候災難聯系起來時所諷刺的那樣,“就像加州的野火一樣,軟件行業缺乏多樣性的現象引發了大量爭議,但卻沒有真正的解決方案。”被精心包裝的、由技術驅動的解決方案無法解決社會問題,這就是為什么“關于多樣性和包容性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未能解決科技工作場所,以及科技本身的結構性種族主義問題。同樣,氣候危機或流行病肯定不會通過應用程序來得到解決。學習如何編程不會引發結構性變革,但與你的同事一同建立組織卻可能會引發變革。
與計算機行業歷史相關的神話和隱喻有其自身的力量,因此改變人們講述的、關于技術的故事,可以對現實世界產生影響。本書的編輯和作者將科技界的格言進行了顛覆。他們駁斥了精英主義、顛覆、創新以及“快速行動、打破現狀”的言論。正如歷史學家卡維塔·菲利普(Kavita Philip)所說,語言至關重要:“人們必須對語言推翻自己最珍視的設計原則這一見解持開放態度。”與其假設網絡本質上是民主的,不如考察一下其他網絡,包括社會主義的蘇聯和智利的網絡,或者南非和肯尼亞的早期互聯網基礎設施。硅谷的語言和意識形態經常在世界其他地方被重新混合和重塑。無論是作為奧克蘭“編碼女孩”(Girls Who Code)的一部分,還是在西蘭普爾為穆斯林婦女提供信息和通信技術培訓,都不等于賦權。技術知識并不能解決結構性的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在我自己的研究中,我采訪了一些從事編程工作幾十年但仍被排除在行業高層之外的黑人女承包商。正如本書中幾個以歷史為導向的章節所詳述的那樣,盡管20世紀40年代的第一批程序員確實是女性(她們被稱為計算機),但計算機領域的女性一直被忽視,不被認為是真正的程序員。對軟件的迷信,幫助程序員的地位從人類女性轉變為男性巫師,將女性系統性地擠出這個行業。當男性從事這些勞動時,有一種神秘的光環;而當女性從事這些勞動時,它卻變成了一種低技術含量的、機械式的例行工作。勞動的價值因誰來勞動而變得不同。《你的電腦著火了》中有一張引人注目的圖片:1966年,程序員安·莫法特(Ann Moffatt)坐在廚房的餐桌前工作,身邊還有她的孩子。這種場景現在已經不再陌生了,但女性在計算機領域中經歷不同角色的歷史卻讓人陌生。
精英主義的職場意識形態,以及缺乏支持系統,合謀將女性和有色人種排除在領導角色之外。缺少多元化的職場環境一直是這些公司的問題。盡管科技公司(從小型初創公司到最大的科技公司),都在語言上強烈表示要實現員工隊伍的多元化,但他們的意圖卻不溫不火,他們往往創造出騷擾和歧視泛濫的環境。還有許多像詹姆斯·達摩爾斯(James Damores)這樣的人,這個人撰寫了臭名昭著的谷歌反對工作場所多元化的備忘錄。他代表了一個更大、更系統性的問題。
和學術界一樣,科技行業也用“以愛為基礎的工作精神”作為中心。你的工作應該是一種需要長時間工作的職業,一個由快樂時光和深夜組成的工作場所,工作時去健身房,吃零食。職場社交的非正式方面,更多的時候是與關懷責任不相稱的。追溯IBM是如何將公司想象成一個“家族”的歷史是有幫助的,因為它預示了“谷歌力”(Googleyness)不可量化的本質,它可以用來說明員工“就是不適合”一個他們完全有能力勝任的職位。谷歌力是誰,它又指代了什么?如果你工作的地方是一個家庭,那為什么還需要組織工會呢?通過這些難以捉摸的術語和衡量標準,歧視也變得合理,它允許現有的權力結構和精英主義得以延續。也許一名斯坦福大學計算機科學專業的白人男性校友可以被定義為具有“一名黑人女生編碼程序畢業生”所不具備的、那種不可名狀的谷歌特質,在這種情況下,面試一名黑人女生編碼程序方面的畢業生只是一種表演而已。

《你的電腦著火了》涉及到一系列改變技術勞動關系的策略。正如計算的歷史因環境、地點和亞文化而不同,解決技術最大問題的方法也不會在任何地方都一樣。更重要的是,技術本身并不能提供解決方案。馬克·扎克伯格無法親自終結錯誤信息(的出現和流傳),就像人們不相信谷歌能引領道德的人工智能。與其追隨埃隆·馬斯克(Elon Musk)等未來學家關注火星的腳步,我們還不如思考一下,通過零工工人的行動來構思技術的未來意味著什么。他們現在,恰好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都在用極具創意的特定策略來實施自我組織。
在這本書的末尾,有一節題為“我們該怎么辦?”的章節。由于科技對世界產生了在政治和物質上的影響,科技行動主義必然要將自己與更大的社會正義運動聯系起來。在最近舉行的名為“為未來而戰:組織科技產業”(the Fight for the Future: Organizing the Tech Industry)的研討會上討論了本節提出的一些問題。《你的電腦著火了》的撰稿人和傳播學學者薩菲婭·烏莫賈·諾布爾(Safiya Umoja Noble)是小組成員之一,她是研究系統壓迫如何嵌入看似中立的技術(如搜索引擎)方面的領軍人物。阿德里安娜·威廉姆斯(Adrienne Williams)曾是亞馬遜的司機,她講述了自己作為一名黑人女性、母親、承包商和組織者的經歷。這次小組討論標志著一個明顯的轉變:曾經以 “不干涉現實的理論”而聞名的學者們,正在讓位于更激進的組織和對現場活動人士的實際支持。來自科技行業內部的批評人士以及外部的學者都指出,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已經深深滲透到了大型科技公司的商業模式中。谷歌對蒂姆尼特·格布魯(Timnit Gebru)的針對性解雇以及對整個人工智能倫理團隊的惡劣對待,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大型科技公司大聲高喊著要“做正確的事”,并且要從過去的錯誤中吸取教訓的宣言,反而提醒了我們,這無非是在做形象管理罷了。
與其指望公司救火,不如指望工人自己,指望勞工組織在更廣泛的社會正義運動中做出努力。本·塔諾夫(Ben Tarnoff)和莫伊拉·威格爾(Moira Weigel)的《來自硅谷的聲音(Voices from the Valley)》,以及瑪麗·貝絲·米漢(Mary Beth Meehan)和弗雷德·特納(Fred Turner)的《看到硅谷(Seeing Silicon Valley)》等書,都指出了在科技領域認清“員工對自己生活和工作條件的看法”的重要性。所以,很多時候,敘事、神話和故事都是已經預設好的。值得注意的是,成立于舊金山灣區(Bay Area)的技術工人聯盟(Tech Workers Coalition)在美國各地都設有分會,它在班加羅爾也有一個分會。看似原子化的工人,在車里或家里從事計件工作,卻可以通過數字渠道找到聯系的方式,例如,亞馬遜機械突擊隊的工人通過Turkopticon建立了團結,加州的零工工人也因22號提案的影響而建立了自發組織。世界各地的科技工作者,在行業的每一個環節,都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將自身以及改革的熱度進一步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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