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期間，日本興起了一種與國家公園、溫泉療養地高度相關的遠程工作模式——休假辦公。所謂“休假辦公”（ワーケーション），即“工作”（ワーク）與“休假”（バケーション）相結合，在常規職場之外（諸如旅游觀光地），能夠一邊遠程辦公一邊享受休假的生活方式。

日本IT公司TABIPPO職員筱原輝一就在公司官網上記錄了其2020年一整年的休假辦公經歷，足跡遍布沖繩（本島、宮古島）、熱海、下田、千葉、長野等風景名勝地。在他的記敘中，他詳細介紹了在中部山岳國立公園乘鞍高原休假辦公的一天：

早晨7點，筱原輝一將鏟雪劈柴作為晨練熱身。

鏟雪、劈柴中的筱原輝一。 圖片來源：https://tabippo.net/norikura-workation02/

9點至正式工作前，體驗“雪靴行走”，即以雪山漫步的形式感受自然。這一天，筱原在漫步中看到了冰瀑奇觀，感到滿足。 

雪靴行走中的筱原輝一。 圖片來源同上

上午11點開始，雪中歸來的筱原來到溫泉旅館設置的“休假工作室”，開始遠程辦公。他認為這里的Wi-Fi環境非常好，書桌也很寬敞。如果有電話會議的需求，還可以預訂一間私人會議室免費使用。

筱原住宿的溫泉旅館為客人們定制了不同的休假工作套餐，可以根據自己需要選擇。這家溫泉旅館的套餐包含親子套餐、企業套餐、個人套餐。除了個人可以選擇不同住宿環境或全館租賃之外，更有創意的是為帶孩子的遠程工作者提供了“自然教育型托育服務”。在家長辦公的過程中，孩子會跟隨專業的自然教育工作者（均獲得“自然活動體驗指導者”NEAL資格認證）參加自然科普活動，利用國家公園豐富的自然條件接觸博物學，以及樹立生態保護的觀念。針對企業，溫泉旅館提供全館租賃，并附贈自然教育型托育服務。 

筱原輝一使用的休假工作室。 圖片來源同上

下午4點，手頭的工作暫時告一段落，筱原預約了“冥想浴”，即在天然溫泉中放空身心，以煥發的精神繼續專注于剩下的工作。 

冥想浴中的筱原輝一。 圖片來源同上

傍晚6點，筱原在溫泉旅館享受當地美食。由于這里沒有居酒屋或酒吧，大多數餐館都在晚上8點前關門，因此要迅速解決晚餐。筱原點了一個“菌菇火鍋”，用當地各種各樣的菌菇裝滿了整個鍋以及他自己的胃。 

筱原輝一享用“菌菇火鍋”。 圖片來源同上

在遠離喧囂嘈雜的國家公園，幾乎沒有夜生活，筱原休假辦公的一天很快結束了。在他的記敘中，他將休假辦公等同于類似基督教的“退修會”（Retreat，又稱為避靜，指基督徒面對俗世之價值觀或事物（庶務）對信仰之價值觀產生沖擊、混淆，而擇一寧靜平和的環境，專注身、心、靈在信仰的建造）或日本傳統的“轉地療法”（即從日常居住地轉移到氣候要素、環境因素完全不同的地方，通過停留較長時間進行療養，達到治療目的的療法）的一種方式，即通過物理意義上的空間轉移從世俗瑣碎的日常生活與工作中脫離出來，在大自然中完成身心靈的凈化，消除塵世疲勞。

由于國家公園有對自然景觀維護的要求，這里沒有任何便利店或大型連鎖超市，筱原稱自己“置身于一個完全無雜音的世界，直面自我，整理意識中的一切”。

疫情時代日本的國家公園政策

除了許多如筱原輝一這樣的民眾，日本環境省也率先投入“休假辦公”的浪潮，并成為其最大的倡導者。環境省2020年10月23日的官方報告中赫然出現了環境大臣小泉進次郎在磐梯朝日國立公園休假辦公的照片，呼吁民眾效仿。

日本環境大臣小泉進次郎帶頭休假辦公。 圖片來源：日本環境省自然環境局國立公園課報告 《關于國立公園等地休假辦公的推進相關》

在環境省職員至課長級別的公務員提交的休假辦公報告中，九成參與者感到工作動力與身心健康提升；七成感到業務效率有所提升，剩余三成感到與在辦公室工作時的效率是一致的。

體驗過的公務員們還把各自的經歷類型分成了四組：（1）文豪型。朝夕溫泉浴，被大自然包圍得以放松。（2）家庭型。工作的同時能夠享受家庭相伴的時光。（3）團建型。與同事的親密度提升，更專注于具體討論。（4）社區協作型。能夠了解當地最真實的現實情況，為工作提供了參考。目前，日本政府內部正在率先普及休假辦公，環境省正是這一行動的旗手。

為何日本環境省會成為休假辦公最大的倡導者呢？

日本的國家公園體系除了具有保護優秀的自然風景、自然環境以及傳統文化的考慮之外，自戰后設立之初就兼具吸引外國游客、賺取外匯的目的。國家公園如何開發，地方經濟如何振興，如何將日本最具代表性的自然風貌與傳統文化傳播至世界，一直都處于與保護生態環境同等重要的位置。因此，在分區管理上，國家公園也并沒有明確規定嚴禁公眾進入的區域，所有區域只存在利用程度的差異。

日本環境省對全國34個國家公園（國立公園）具有管轄權，除此之外還有一類被稱之為“國定公園”的準國家公園；在保護的同時進行開發，將“國家公園”做成日本的“品牌”，一直是其職責范圍。 

日本34個國家公園（日語：國立公園）。 圖片來源：日本環境省報告 《國立公園與觀光》

2017年，日本通過《觀光立國推進基本計劃》修訂版，認為旅游業是“拉動日本經濟的支柱產業”，外國游客在日本的消費幾乎等同于日本汽車零部件產業的出口總額。而根據環境省2015年的調查顯示，外國游客在日本最想體驗的項目中，排在第二位的是“自然”，第七位的是“溫泉”。

由于日本的溫泉療養地常位于國家公園內，并承擔其食宿設施功能，因此國家公園對日本旅游業乃至整體經濟的發展具有支柱作用。因此，2016年，日本環境省推出“國家公園享受項目”，并制定目標“至2020年，到訪國家公園觀光的外國游客數量增加至1000萬”，并為此投入大量資金進行景觀改善、游客中心修繕、公共設施向民間開放、體驗類項目的充實、多樣化住宿服務的充實、各類海外宣傳行動。

然而，疫情的蔓延讓這一目標落空。受防疫出入境政策影響，自2020年第二季度開始，前往日本國家公園的外國游客幾乎為零。前期的投資打了水漂，環境省不得不另謀出路。恰在此時，受疫情影響，遠程辦公成為日本大公司的常態，不受工作場所限制的工作模式正在成為主流。在環境省與國家公園相關工作、研究者的多次討論下，如何將市場暫時轉向國內，成為特殊時期更為迫切的需求。引導民眾來國家公園遠程辦公，也就呼之欲出了。

哪些措施能獲得國家公園遠程辦公補助

在日本剛于今年4月5日截止的“令和2年度國立公園/國定公園、溫泉地等的住宿型旅行、休假辦公推進事業費間接輔助事業公募”中，環境省除了力推休假辦公，還提倡“住宿型旅行”。被補助的住宿型旅行事業，包括在國家公園進行“探險旅行”（アドベンチャーツーリズム）與“可持續旅行”（サステナブルツーリズム）。

所謂“探險旅行”，即集身體運動、自然體驗、文化體驗中任意兩者于一體的旅行體驗，如徒步旅行、騎自行車、皮劃艇、漂流、露營、釣魚、雪上運動、夜游、野生生物觀光、神樂和傳統文化的體驗活動等結合當地自然與文化稟賦的活動與體驗。

所謂“可持續旅行”，即降低旅行對當地環境、社會、經濟的影響（如防止地球溫暖化、抑制廢物產生等），并能夠以可持續的方式維持自然環境的旅行模式，例如在旅行中包含促進當地社區的參與和就業、促進“當地生產、當地消費”、防止對野生動植物的影響、防止全球變暖的措施（減少二氧化碳排放量）、適當的廢物管理（減少塑料廢物）等。

怎樣的對象可以獲得補助呢？相應的社會企業、個人企業主、一般法人及公益法人、地方政府及公共組織、地方觀光協會或觀光推進機構、根據法律設立的法人代表、社會企業構成的協會等任何由環境大臣認可的組織，令和2年至少開展一次住宿型旅行，或者令和3年開始住宿型旅行；另外還包括開展住宿型旅行的前期準備費用，如海岸清掃、修景伐采、步道修繕等行動以及相關的人才培養。只要是以地方振興為目的，可獲得至多800萬日元補助，其他目的可補助其二分之一。

而對于休假辦公，補助的對象為國家公園以及國民保養溫泉地的露營地、旅館、酒店、參觀、休憩所等企畫、實施措施以及Wi-Fi等環境整備措施。尤其是在疫情與氣候環境問題日益嚴重的當下，補助中重視防疫措施的設置（如設置非接觸性設備）以及減輕環境負擔的設施（如設置自行車/電動車、減少塑料制品、使用當地生產的產品、設置二氧化碳濃度監測設備等）。以上振興地方的事業可獲得至多250萬日元補助，用于其他目的可補助其二分之一。

地方振興，人與自然共生

政府文件中將“地方振興”作為重中之重，這一思維路徑一直長期貫穿于日本的國家公園政策制定中。環境省曾這樣做出解釋，“日本人自古以來就居住在狹小的國土上，且已將國土用于各種目的，因此很難像美國或澳大利亞那樣將國家公園的所有土地專用于‘公園’的土地利用方式。日本國家公園采用的是與土地所有權無關的‘地域制自然公園制度’，即在國家公園的范圍內同時包含許多私有土地。因此，國家公園中也有很多人居住，甚至還開展了農林業生產，國家公園的管理是與人們的生活、生產相協調進行的。由于在保護和利用方面利益相關者眾多，因此在管理中，通過與各種行為者的合作進行‘協動型管理運營’非常重要”。

日本的國家公園中往往大量包含著自然與人類共生的“圖景”——自然、文化、歷史、飲食、溫泉相交織，人類活動并非被視作與自然對立的一極，而是長期被作為自然的一部分得以共存。

例如，大量國家公園中的基礎設施往往與古老的溫泉療養設施相結合。“溫泉文化”在日本有著悠久的傳統，無論是過去農村社會農閑時期以生產集體為單位安排5至10天的溫泉休養（即“湯治”），還是貴族巡幸領地內的溫泉進行療養或僧侶在朝圣途中光顧溫泉地，抑或江戶以降隨著庶民收入大幅增長而興起的“溫泉旅”。溫泉與自然對人的身心凈化作用，被作為日本傳統文化的特質，深刻融于國家公園的景觀圖景之中（關于“溫泉文化”，可參考筆者另一篇文章）。

此外，基于自然療愈的“森林浴”也在日本有著獨樹一幟的發展，并深入日本的國家公園。日本的“森林醫學”獨步全球，森林環境對減輕壓力和促進身心健康的作用被大量研究與揭示。日本醫學界認為，進行森林旅行后，NK細胞（自然殺傷細胞，natural killer cell）活性和抗癌蛋白的增加可以保持7天以上，甚至30天左右，所以呼吁民眾平均一個月進一次森林浴。

日本的相關研究將生活在森林覆蓋率高的地區的人和生活在森林覆蓋率低的地區的人相比，發現森林覆蓋率高的地方生活的人，癌癥標準化死亡率更低，森林環境可以部分有助于降低某些癌癥的死亡率。這些研究從醫學的角度進一步支撐了“森林浴”的發展，培養了民眾對于大自然恩惠的感恩。

從日本的案例中，我們看到了某種將自然視作與人類生活、生產、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可能。這樣的可能在疫情時代的當下似乎被進一步地深化，成為對古老生活方式的一種回歸。日本的方法是否可以在同屬東方文明的中國被借鑒，也許是向往人與自然共生的人們期待的方向。

（作者山冰沁系城市中國研究中心研究員、聯合國可持續發展解決方案網絡項目專員，曾留學旅居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