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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A》生父庵野秀明的工作流派:比生命還重要的動畫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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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共同制作在“外部世界”不斷追求某種“超越自己構想的東西”,最終卻落得將自身“內部世界”展現得一覽無余——這就是庵野導演擁有的一種矛盾的“作家性”。
畫面被無數個“警告”霸占后,鏡頭跟隨一名舉著手機拍視頻的中年男子,全速爬上車站的樓梯。與此同時,背景中響起這么一段旁白:“跟蹤采訪開始不久,我們就認識到了這樣一個事實:我們對于出手去拍這個男人的覺悟還不夠。”
這是3月22日在NHK綜合頻道播出的紀錄片《Professional 工作的流派 庵野秀明特別節目》的開頭,中年男子就是庵野秀明。就像該片的副標題“庵野秀明1214天的記錄”一樣,這是唯一一段記錄了動畫電影《新·福音戰士劇場版:終》制作過程的影像。對于這部3月8日在日本上映,迅速突破60億日元票房、創下《EVA》劇場版系列紀錄的電影,觀眾能夠從庵野秀明導演本人口中直接聽到制作心聲,可謂是極為難得。

▲ 《Professional 工作的流派 庵野秀明特別節目》。BV號:BV1UU4y1p7GR
《新·福音戰士劇場版:終》作為持續了四分之一世紀的動畫《EVA》的句點,理所當然地在日本引起了轟動。無論是日本動畫界當下深夜動畫播放體制,還是制作委員會的制作體制,又或是在動漫作品多媒體化和角色周邊商品化進程中從電器街轉化為宅文化一條街的秋葉原,無一不是受到了《EVA》的影響。
也難怪許多日本人會在觀影后將作品重合到自己的人生,寫下類似“我和EVA”式的種種感想。不過,提到將自己的人生重合到作品的本事,恐怕沒有誰能與庵野導演本人相提并論。
分鏡狀態的下集預告——引起爭議的電視版
《EVA》從來不缺乏爭議。第一個爭議出現在1995年10月至1996年3月播放的TV版動畫的結尾處:作品收尾階段,每集片尾的下集預告中,動作表現越來越少,最終甚至化為單純的分鏡狀態,正片也仿佛放棄了敘事,開始一味地描寫主人公的心理活動。
這種異常,也導致TV版《EVA》的影像制品化推遲,直到第一部劇場版上映時也沒能出全。在動畫商業化和劇場版高度模式化的今天,這種異常狀況就更讓人難以想象。這部電視動畫也在1996年夏天的深夜得到了重播,并再次掀起熱潮。
TV版《EVA》隨著1997年舊劇場版《Air/真心為你》的上映一度迎來了完結。這部劇場版穿插進的“作品粉絲觀影”的實拍場景,和其中蘊含的“號召沉迷動畫的粉絲回歸現實”的訊息也再次引發爭議。與同期號召“要活下去”的《幽靈公主》逆向而行,以三位女主人公為背景的《Air/真心為你》海報上大大的“所以大家死了才好呢”的標語更是撼動了彼時動畫愛好者的心。

▲ 《Air/真心為你》的海報上赫然寫著:“所以大家死了才好呢”。圖片:pinterest
動蕩的20世紀末,臭氧層的破壞、大氣污染、溫室效應等全球規模的環境問題意識高漲。這種意識營造的“人類的存在本身就是邪惡的”氛圍和隨之而來的厭世情緒,使許多觀眾將自己的破壞欲重疊在了作品中全球規模的“危機”上。此時,《EVA》就成為了一種仿佛能夠替觀眾“重啟”這個世界的淡淡“福音”。

▲ 阪神大地震。圖片:kobe-np
經歷過1995年阪神大地震、奧姆真理教導致的地鐵沙林毒氣等事件沖擊后,當時的日本大眾媒體開始在輿論中營造起一種宏觀的末世氛圍。與此相對,《EVA》卻聚焦了這個悲壯的“世界崩壞”背后容易被忽略的“個人的死”,最終成功獲得彷徨在“末世”輿論中的個體的共鳴。

▲ 地鐵沙林毒氣事件。圖片:東洋經濟
隨著互聯網的發展和普及,人類認識這個世界的方式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日本人通過博客得知了2001年的“9.11事件”,也通過個人拍攝的視頻見證了2011年3.11東日本大地震和海嘯。在目睹這些世界崩壞的景象后,人們逐漸開始明白一個道理:世界的崩壞并不是作品敘事里某種一次性的浪漫虛構,而是一種與個人息息相關的、接壤現實的長期過程。
▲ 個人拍攝的東日本大地震和海嘯視頻匯聚成的視頻集。來源:騰訊視頻
在這個意義上,新劇場版的第三部《Q》上映前發生的3.11東日本大地震也給庵野導演自身及其作品內容帶來了深遠影響。不僅導演、制作方、觀眾的價值觀會隨歲月的流逝發生變化,這25年來作品所處環境的變遷,使得作品賦予主人公“14歲”的年齡設定的意義和想法也大不相同。
在新劇場版制作過程中,庵野導演曾發表聲明:“想要一直擁有在現實世界中活下去的堅強心態”。那么他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情面對《EVA》的完結呢?紀錄片《Professional 工作的流派 庵野秀明特別節目》就成為解答這一問題的絕佳窗口。
節目史上最長的跟蹤采訪,“動畫是自我的結晶”
誕生于2006年的《Professional 工作的流派》,是NHK電視臺的紀錄片系列節目,在日本受到長期歡迎。該系列聚焦活躍在各領域第一線的職業人士,旨在從他們的工作和話語中去發現和提煉“什么才是Professional?”這個問題的答案。很顯然,這種視角也契合和滿足了25年來觀眾對《EVA》幕后的好奇。
然而,就像作品一開始那句獨白——“我們對于出手去拍這個男人的覺悟還不夠”一樣,庵野口中類似“我沒有什么真正想制作的內容”、“I have no idea”的話語卻完全顛覆了該系列紀錄片的初衷。與此同時,影片開頭庵野伴隨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歡樂頌》倒在榻榻米上的樣子,也凸顯了他不為世間理解的“孤高天才”形象。

▲ 庵野秀明在《歡樂頌》的背景音樂里倒在榻榻米上。圖片:紀錄片截圖
跟蹤采訪開始后,庵野卻很少在工作室露臉,就算與制作人員開會也是心不在焉。此時,背景里吉卜力制作人鈴木敏夫評價庵野的那句“沒能成長為大人的人”,這種描述給觀眾帶來一種疑惑:“這個人制作的作品真的沒問題么?”然而,庵野導演也很快用自己的意圖將其打破:“我不想在頭腦里事先繪制好所謂設計圖”。
不用分鏡來制作作品,寫完劇本后盡可能不對制作現場做具體指示,而是單純對動畫師們完成的素材發表評判——庵野不單是想將自己腦內構筑的世界還原至作品里,而是選擇與他者一起制作。此外,在他聘請演員利用動捕技術進行測試時,對畫面的角度和構圖也有著獨特的講究和追求。這種制作方式大概源自其導演《新哥吉拉》時的制作經驗:不是像傳統動畫一樣在分鏡本上指定分鏡布局,而是像特攝片一樣用不同的角度拍攝同一場景,然后在拍攝的影像中進行選擇和剪輯。

▲ 《新哥吉拉》的特設拍攝手法。圖片:TOHO
同樣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庵野導演的那句“動畫是自我的結晶”。當被問到為什么這么說時,庵野卻只是笑笑:“這是秘密”。其實,這句話不經意間揭露了動畫的基本特征:以分鏡為藍本的動畫制作,本質上不受拍攝地、天氣、演員行為等偶然要素左右,所以很難超越導演自身的想象,容易淪為充滿個人思想的“閉塞”作品。因此庵野才會拋棄以分鏡為藍本的傳統制作方法,轉而嘗試與他人共同制作,來追求某種“超越自己構想的東西”。
庵野“共同制作”的姿態并非偶然。例如近些年的全球音樂界,“Co-write”形式的作家和作曲家的共同創作也十分流行。原本偏重作詞作曲、容易輕視編曲的音樂創作受到這種趨勢影響,逐漸超越創作者各自的癖好和邊界,譜寫出全新的樂曲,最終形成一股全新的潮流。
“最好去拍我周圍犯愁的制作人員們”
庵野導演在節目中屢次作出的“別拍我,要拍就拍制作人員”、“最好去拍我周圍犯愁的制作者們”等發言也不容忽視。制作人員為何犯愁?因為他們從庵野創作的腳本和形象里,絞盡腦汁創造、延展出點子,經常得到庵野“總有點不對”、“不太好”的委婉否定。
參與過TV版《EVA》制作的鶴卷和哉、中山勝一,動畫師前田真宏等都是代表日本動畫界的天才。本應有著各自追求的他們卻不會去質疑庵野的這種否定,而是選擇在苦惱中繼續嘗試和再創作。無論日程有多緊張,創作者們都能控制住情緒,謹慎地選擇語言,不斷探討和琢磨新方案。
作為拍攝對象的庵野導演卻對攝影師指手畫腳,讓鏡頭多去對準這些因他的指示而忙得團團轉的制作者,記錄他們困惑和彷徨的形象——這種行為完全顛覆了紀錄片的拍攝初衷。

▲ 庵野導演向紀錄片制作方作出指示。圖片:紀錄片截圖
更有甚者,庵野導演還約紀錄片制作方見面,開誠布公地指出:“這個追蹤紀錄片如果沒有意思的話,就沒法讓觀眾感受到我們制作的作品很有趣,這可不行”。從紀錄片制作的視角來說,這個場面原本不應該被剪入紀錄片中。然而,就像被拍到自己在檢查鏡頭的場面時,庵野會問拍自己的攝影師“你們是自己剪片子對吧?那也給這個鏡頭提點意見吧”一樣,他從一開始就決定打破采訪方和被采訪方的界限,營造一種“共犯關系”。

▲ 庵野問拍自己的攝影師“你們是自己剪片子對吧?那也給這個鏡頭提點意見吧”。圖片:紀錄片截圖
其實,《EVA》系列之所以能夠創造今天的輝煌,也是依靠了讓觀眾感到“這是屬于我的故事”所營造的共犯關系。選擇機器人動畫這個熱門題材,卻在故事展開和演出中聚焦主人公們的內心,更引用了基督教和心理學等領域的各種艱深概念和解謎要素——庵野導演在《EVA》中反復運用的共犯關系是如此爐火純青,就連彼時媒體傳出的“作品制作環境很艱苦”的消息,也會讓人懷疑會不會是他有意為之。
在這個意義上,紀錄片一開始庵野在《歡樂頌》背景音樂中倒在榻榻米上的鏡頭,也許也是攝制組耳濡目染,為了表現這位“孤高導演”而有意選擇的一種演出效果。某種程度上,這種共犯關系也是打破第四面墻的后設主義(后設主義的概念可以參照)和日本能劇藝術中的“離見之見”結合的產物。
紀錄片在營造一種完美的共犯關系的同時,也從妻子安野モヨコ等人的視角去觀察庵野。這種相對客觀的視角給影片帶來了平衡,避免了庵野自身的神格化。
作為不被理解的天才,庵野時而似頑童,時而又像一個普通的大人,影片中的他總是泛著一種捉摸不透的神秘。然而,庵野本人卻又這么解釋他會接受紀錄片采訪的理由:“現在的人對解謎都沒有興趣了”——誰也無法保證,這種給人帶來矛盾印象的言論不是他精心設計的又一個設定。
庵野的工作流派——作品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在庵野用手機鏡頭尋找合適拍攝角度的場景里,鶴卷和哉評論道:“盡管庵野總是想嘗試共同創作,想試著將工作交給別人,然而,最后整個作品還是會被庵野推翻重來,染成他的顏色?!狈路鹗怯∽C他的話語,花費9個月制作的A part(電影最開始的四分之一劇本內容)完成后,庵野作出一個驚人決定:“實在是做的不好,看來我的劇本根本不行,得重來”。而為重寫劇本,庵野從鏡頭前消失了幾個月。

▲ “將我的命和作品放在天平上的話,顯然是作品更重要”。圖片:紀錄片截圖
此時,紀錄片總結出的庵野導演的工作流派躍然而出:“作品比自己的命還要重要”。他的種種發言也證明了這種信仰:“不知道是不是該叫作品至上主義”、“不是我在中心,而是作品在中心”、“將我的命和作品放在天平上的話,顯然是作品更重要”、“我就算會因此死掉也要把作品完成。”接下來,為了尋找庵野這種近乎偏執的創作根源,紀錄片開始追尋他的生平和事業經歷。

▲ 庵野父親。圖片:紀錄片截圖
因事故失去左腿后,庵野的父親開始“憎恨這個世界”,也為庵野帶來對于殘缺之物的興趣與愛;因過度傾注全力,TV版《EVA》制作進度漸漸趕不上納品期限,引發粉絲近乎威脅的言論;舊劇場版制作完成后,鈴木敏夫向陷入抑郁的庵野伸出援手;下定決心制作新劇場版,卻在第三部作品后再度“崩壞”的庵野,收到妻子的安慰……
庵野事業經歷中的一幕幕場景組成一部跌宕起伏的大河劇,一次次地震撼著觀眾。不難發現,不論如何嘗試推陳出新、選擇共同制作,《EVA》這部作品的中心存在,也還是庵野導演這個人。就像我們會從“憎恨這個世界”的庵野父親聯想到碇真嗣的父親碇源堂,《EVA》的故事其實也是庵野秀明自身的故事。
決定給這部作品“劃上句號”的庵野,用下面這句話說明投身《新·福音戰士劇場版:終》制作的理由:“既然開始了《EVA》這部作品的制作,就有義務去將她完結”。他還斬釘截鐵地宣布:“這次一定會好好地完結,能完結,也會將她完結”,因為“自己已經有所成長”。庵野一邊說位于“中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作品,卻又一邊承認了自身狀況與作品間存在的深厚聯系,最終更是堅定地表示:“因為已將自己內面的東西放進了作品,所以這部作品就是貨真價實的”。

▲ “永別了,所有的EVA”。圖片:官網
通過共同制作在“外部世界”不斷追求某種“超越自己構想的東西”,最終卻落得將自身“內部世界”展現得一覽無余——這就是庵野導演擁有的一種矛盾的“作家性”。正是在這兩種意識的對立和撕裂下,庵野才驅動《EVA》走過這四分之一個世紀。而這四分之一世紀如今也以《新·福音戰士劇場版:終》中“永別了,所有的EVA”的標語迎來終結。

▲ “你變得這么喜歡人類了么?奧特曼?”。圖片:shin-ultraman
然而,本次完結并不意味著庵野導演事業的完結。紀錄片最后,庵野導演已經投身于下一項工作——自身企劃和編劇的特攝電影《新·奧特曼》。庵野導演又將為這部因新冠疫情而推遲上映的電影注入怎樣的情念?影片的標語“你變得這么喜歡人類了么,奧特曼?”又有什么意義?在看過《Professional 工作的流派 庵野秀明特別節目》后,我們很難不將庵野導演自身的形象投射其中。
世界和他者的同時,其實也是在罵自己。畢竟,一口一個“煩死了”的人最“煩死了”。
(原標題:庵野秀明的工作流派:比生命還重要的動畫制作)
原標題:《《EVA》生父庵野秀明的工作流派:比生命還重要的動畫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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