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商環境是市場主體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土壤，體現了地區經濟的綜合競爭力。

近年來，各地區競相以優化營商環境為經濟工作重頭戲。在此過程中，少數以前營商環境口碑欠佳的地區，為盡快扭轉公眾的刻板印象，通過媒體大張旗鼓地“曬”出了成績。例如，據報道，某地區開展營商環境評價專項調研，參與調研的屬地企業對當前營商環境現狀的總體評價滿意度超過99%。

通過統計調查而非典型個案曬成績，一般來說更有說服力。畢竟，典型個案存在以點概面之嫌。然而，如果統計調查設計缺乏科學性，也會產生誤導性的結果。筆者認為，上述報道中99%這一統計數據，就存在明顯的“自選擇偏差”，以致過度渲染了營商環境改善的成績。

那么，什么是自選擇偏差呢？就上述案例而言，其指完全由參與調研的屬地企業構成統計樣本，會系統性地遺漏對營商環境評價較低的那些投資者或者企業，進而導致統計結果對營商環境現狀總體評價的高估。

為了理解這種統計學偏差，我們不妨首先設想存在兩類投資者：

第一類投資者，在實地考察后對該地區營商環境評價較高，遂選擇在該地區投資建廠；

第二類投資者，在實地考察后對該地區營商環境評價較低，遂選擇不在該地區投資建廠。

顯然，統計樣本完全由參與調研的屬地企業構成，就包括了第一類投資者而排除了第二類投資者，這自然會拉高對營商環境現狀的總體評價。

我們再設想這個地區過去有很多企業，而這些企業可分為兩類：

第一類企業，在經營中對營商環境感到滿意，遂選擇繼續留在該地區經營；

第二類企業，在經營中對營商環境感到很不滿意，遂選擇從該地區退出。

顯然，統計樣本完全由參與調研的屬地企業構成，就包括了第一類企業而排除了第二類企業，而這同樣會拉高對營商環境現狀的總體評價。

當然，筆者并不認為，上述案例中統計調查機構有意利用自選擇偏差進行誤導。按照美國耶魯大學統計學教授加里·史密斯的觀點，自選擇偏差幾乎隱藏在所有關于滿意度的統計調查中。在《簡單統計學：如何輕松識破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這本暢銷書里，史密斯教授列舉了如下一個例子，令人印象深刻。

一家航空公司曾打出廣告：在經常從紐約飛往芝加哥的商業旅行者中，84%的人更青睞這家航空公司，而不是其他競爭對手。

但蹊蹺的是，統計數據卻表明，在經常從紐約飛往芝加哥的商業旅行者中，只有8%的人選擇了這家航空公司。如果84%的人更青睞這家航空公司，那么為何真正選擇此家公司的人只有8%呢？

謎底最后揭曉——原來，84%這一統計結果所依據的調查樣本，完全由這家公司從紐約飛往芝加哥的一架航班上的乘客構成。史密斯教授最后不無調侃地指出：“選擇這家航空公司的旅行者更喜歡這家公司，這沒有什么好奇怪的。真正奇怪的是，還有16%的旅客更喜歡另一家航空公司。”

《簡單統計學：如何輕松識破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加里·史密斯 著，劉清山 譯，后浪出版公司2018年版。

值得指出的是，自選擇偏差不僅僅困擾統計調查。事實上，只要利用觀測數據而非實驗數據進行統計分析，我們均可能陷入此偏差。在這里舉一個醫學上的例子。心臟搭橋術是指，當冠狀動脈發生阻塞導致心臟供血不足時，外科醫生將一條心血管移植到動脈阻塞處，以讓血液能夠繞過阻塞重新循環起來。醫學界目前公認為，心臟搭橋術能夠延長患者的壽命，是治療冠心病的有效手段。但是，心臟搭橋術在過去一直受到很多質疑。

這些質疑當然并非無中生有，因為有基于過往病例的統計分析表明：平均來看，與沒有實施心臟搭橋術的患者相比，那些實施了手術的患者并沒有活得更長。若事情果真如此，則患者冒著手術失敗風險、忍受身體痛苦并承擔昂貴醫療費用去實施此手術，就得不償失了。不少外科醫生為此感到困惑，畢竟他們在實踐中發現，心臟搭橋術療效挺不錯。

那么，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呢？有研究者對此展開深入研究，并很快找到了答案。出乎意料的是，答案其實很簡單：選擇實施手術的患者，其病情通常都很嚴重，而選擇不實施手術的患者，其病情通常都比較輕。

具有不同特征的個體主動選擇接受不同的處理，就是所謂的“樣本自選擇”。這使得不同的處理結果混雜了不同的選擇者個體特征的影響。從更直觀的“可比性”角度看，實施手術的患者與未實施手術的患者是缺乏可比性的，因為兩類群體具有不同的特征——前者病情通常較重，而后者病情通常較輕。對缺乏可比性的兩類群體進行簡單比較，顯然無法為手術療效提供科學的證據。

具有啟發性的是，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我們不善于批判性思考，就很容易忽視自選擇偏差，對因果關系草率下結論。例如，筆者認識一位老人，其常年堅持用一種比較獨特的方法健身：用裸露的雙腳底搓滾一圓柱形樟木棍。老人精神矍鑠、身體硬朗。街坊鄰居由此深信，此健身方法有奇效。筆者有家人欲仿效之，但筆者卻對此不以為然。其實，獨特的健身方法并不一定是老人身體健康的原因，人們或許夸大了此健身方法的效果。從老人“常年堅持”這一行為選擇來看，他很重視身體保養，生活十分克制。這位老人的健康秘訣，很可能正在于此，而不在于具體的健身方法。

最后，讓我們回到營商環境這個主題。地區營商環境改善，意味著公共服務軟硬件的全面優化。一般來說，硬件設施改善起來相對較容易。只要資金支持到位，其甚至可以“一夜換新顏”。然而，優化軟環境卻非一時之功。這是因為，理念轉變、作風改進、制度健全，均需一個過程。既然營商環境改善無法一蹴而就，我們就應秉持一種久久為功的健康心態。急著在短期內曬出成績不足取。假若還錯誤地利用統計數據對成績進行量化，則反倒有損公信力，從而更不足取。

（作者姚耀軍為浙江工商大學金融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