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控制與震蕩的小說技藝——讀魯敏《夢境收割者》

收割夢境,聽上去不可思議,因為它暗含了生產性。只有批量造夢,才能機械收割。魯敏的全新小說集《夢境收割者》,收錄十則故事,它們也暗合作家的創作觀——“以虛妄為業”。虛幻作為現實的副產品,反之又形塑現實,限定出“真實域”。荒誕,原本就置于現實的內核,它不應只是現代主義的標記。魯敏始終關切,現實主義的內在反諷,與各種變易。生活不只是秩序,確定和理性,它還有混亂,曖昧與非理性的叛亂因素。作家有理由去感受這種異質的同構,書寫悖論邏輯,反抗可能。
《有夢乃肥》稱得上是小說集的題眼與解題,它有某種元虛構折射,也可視為創作觀的整體隱喻。正如弗洛伊德所論“作家與白日夢”,魯敏打破了晝夜區隔的邏輯,這意味在現實里夢,在夢幻里醒。甜曉靠夢境啟示自己,指引他人,改善人際關系。甚至,她還靠給人說夢,帶來附加收入與職場晉升。表面看,這很荒謬,但它又像作家自況。小說家“販賣”故事,與甜曉造夢,并無本質區別。當甜曉少夢、無夢,就意味自我素材耗盡,開始加工他人素材。這種創造轉化,謂之“虛構”。從史事、實事中自我脫離,虛構開始獨大的過程,正是小說的興起。象征性交換兩套價值(現實價值和虛構價值),是藝術對生活的貢獻。夢與小說,并不創造價值,它們只是價值的轉換、模擬器。
顯然,魯敏在探討私密性如何步步失守,最終變為公共性展示。內在精神,受外部世界滲入傾軋,已成最大現實:連做夢都不再私有,淪為共享經濟的一環。《火燒云》與《有夢乃肥》,有某種共通:即迷茫者對超驗的渴望,庸眾對預言的迷戀,他們迫切需要“闡釋生活”。但這一切都建立在一堆玩笑之上,全是誤打誤撞,借坡下驢式的敷衍。其本質是對生活世界,理性秩序的嘲弄與懷疑。《火燒云》講述了一則“后現代式靈修”悲喜劇,既是對中國隱士主題的戲仿,也是對身心沖突的叩問。
居士扮演了咨詢師、陪聊者、“樹洞”等角色。“他承接過訪客們各樣的問題或要求……人們似乎認為他無所不能,他越是表示不能,人們越是認為他能。并且有時候,也確乎能夠歪打正著,在不自知中解決一些難處”。荒誕的是,一個女客上山,也想模仿。她開始與居士競爭,就像在競聘崗位,看誰熬不住先下山,結果卻變成男女搭伙過生活。靈修客發現后,揶揄倒也深刻:“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居士,您這是到了第三層次吧……這個山,可以喻指到魚肉,人民幣,女人,宅屋,恩怨等等……真正的靈修,就在名利歡場,什么都不用避諱、什么都不要禁忌。”上山下山,是小隱大隱之別,避世避人終需修心。自我開悟,直面己心,不必山中去求。居士下山躲過一劫,女客留下,趕上一難,因果就是無常。
與很多作家癡迷底層寫作不同(好像不寫得凄慘窘迫,就不足以顯示現實主義關懷和震撼),魯敏更關注都市人的精神癥候。她有機警的譏誚,更有松弛的調笑。我總感覺她是真正的社會心理派,一位世情小說家。《趙小姐與人民幣》更像諷刺小品,顯示連寫帶工的功力。作家自然不會濫俗寫貪財,而是寫出了新話題——“錢的本體論”,錢的數字控,錢的拜物教。趙小姐愛人民幣本身,而非交換價值,她愛數字帶來的感官愉悅,是一個徹底的戀物癖患者。《球與槍》則寫出監控探頭對生存的深層浸透,穆良與酷似他的罪犯AB,如何鏡像式對話映照,又如何證明在場與缺席。
從反諷到自嘲,不只是一種寫作技藝,敘事風格。魯敏也內視文學藝術圈存在的浮華,虛無與墮殆。正所謂于廬山之中看廬山,以圈內人觀察圈子,獨有戲謔的揚棄。“夏季,詩歌活動的高峰期,詩人們到高原,到草原,也到平原,喝酒并大醉,寫點小文,講點大話,唱點酸曲。丁旦也在其中,算業內之本分。”本分一詞,說得極好。大概這種日子就是文人常態,詩人義務。《寫生》拿捏住了一種氛圍——“丑態的風雅”。慈善晚會拍賣詩歌課,女老板艾麗絲拍得詩人丁旦的私房課,最后卻淪為倒胃口的“調情課”。“詩人,這詞好。跟煙搭,跟畫畫搭,跟死搭,跟光身子搭,跟性也是搭。絕對百搭!”丁旦就像魯迅所言,看到女人胳膊,就想起身子,想起性欲來。他對畫家女弟子“生葫蘆”的幻想,起于她血管和青筋的吸引。而丁旦,只不過是“被拍賣的詩人”,枯竭了只會抄詩的詩人。
在小說里,你很難找到明確動勢,那種清晰的“大陽線”并不存在。相反,它們總潛藏各種情緒震蕩與反彈,在各個波段,都有微妙臨界點。這得益于故事的“邊緣控制”,延遲滿足。人物幾乎在情感深化,梯度上升的關節,又回旋退卻。這就像大盤,上行到關鍵指數,沖不破阻力位,于是下行,重回箱體震蕩。如《單詞斬》中,出租司機老鄭永遠未遂的出國計劃。他背單詞,做功課,買裝備,時刻準備著。結果總是送客人到機場出了關,“好像自己已經高飛而去了。”這并非在簡單“反高潮”。在我看來,魯敏想“管控”、“治理”高潮。
她醉心寫那些被日常消磨的野性、被身份遮蔽的放蕩,被文雅壓抑的禁忌。從某種角度看,其筆下的男女,大多是退卻的冒險者,空想的自慰者,那種不進不退,不甘心與不安分,如此強烈。《在四十七樓喝酒》可謂一則心理小說,人妻曉玫和開放的NONO,就像白玫瑰與紅玫瑰。但白玫瑰或許更壓抑。曉玫瘋狂的性幻想與保守拘謹的人設,如此分裂。甚至她想自毀,把自己從高窗扔下。僭越禁忌,離神脫形的“精神私奔”,是人物的排遣,從長篇《奔月》到短篇故事,魯敏始終在不羈“游牧”。男女的欲念浮動,就是小說自身的節奏。魯敏擺脫了布局,結構這種先定觀,把敘事交付給情緒、欲望、隨機與或然。這是被躁動侵擾,被激素催發的書寫,它的本質是兇猛、并不馴順的身體意識。
(文章刊于《文學報》2021.3.25日,發表時有刪節)
作者:俞耕耘,90年生,文藝評論人,專欄作者,現居西安。微信公眾號:書語云中君。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