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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像生存”中的兩性映像——讀薩莉·魯尼《正常人》
《正常人》在文本深處,融合了深刻和“淺俗”。這或許是愛爾蘭90后女作家薩莉·魯尼天才的地方。我們常說雅俗共賞是一個很高標準,但我看,深淺互見,或許更有難度。在這部小說中,你會發現思慮深沉,情感精微的描寫觀察,又有激情大膽,直露淺白的對話。這顯出作家將俗濫主題寫出縱深意識的能力,她把兩性中悖謬的深刻,全都擱淺在日常的岸礁之上。魯尼使原本不易覺察的平庸鈍感,浮出水面??此菩@男女的“青春書寫”,“荷爾蒙敘事”只是表象,相反,作品有化石般的沉積。小說中,尋常、普通、正常與特殊、個性或反常的兩套符號系統,不斷發生變換游戲。正常人,應是被集體性的期待視野、話語習俗,生產出的符合常規的“符號人”。作家通過情愛與友誼,既延展到原生家庭、階層差距、親密關系等核心,又指向精神孤立和孤獨存在的生命體驗。這本質上沾染了存在主義味道,他人即是地獄,而世界,是惡心的。

這部書或許可有另一別名:《校園秘史》。這秘史本是失語沉默,因為處處都受到壓抑?,旣惏簿拖瘛都t字》里那個大寫的A,被“標記”“展示”,又排斥在正常集合之外。她的天才聰穎,玩世不恭與家境優渥,非但沒有招致青睞好感,反而成了一種“原罪”。正是才高人愈妒的寫照?!安町愋陨妗背闪艘粋€哲學性難題。一旦個體與“大多數”發生偏離,有所不同,就淪為被驅逐的離群之鳥。事實上,如今頻發的校園欺凌,本質上都有同樣的“發生邏輯”――被侵害者大多是“被異化的少數”,而欺負則看上去沒有緣由。
這種不斷從正常人里標記不正常的系統環境,是小說感興趣的考掘。甚至,作家揭示了一種殘酷:這個系統還會制裁、鄙視任何同情、嘗試靠近“不正常人”的行為??的螤柋臼桥c瑪麗安“同源的人”,如果用結構主義的觀念看,他們算是有共同的思維模型。結果,康奈爾迫于周圍目光,生生“硬拗”成了正常與合群。他的壓抑、表演與言不由衷,造成了行動和精神的嚴重斷裂。他既想與瑪麗安保持一種精神密友、靈魂敞視,又要裝成符合集體期待的“正常人”。他的痛苦來自患得患失,永遠在瑪麗安和世界的邊緣,寄居著。

康奈爾在校園和床笫之間,反復切換著“雙面生活”。小說用大段篇幅和場景,反復寫兩人性愛,這不應簡單視為吸引讀者眼球的官能策略。在我看來,它蘊藏一個“性的象征價值”,那就是融合,進入與交換。性與孤獨,是互滲的辯證法,越孤獨就越渴望融合,過后卻發現更加孤獨??的螤柸狈Φ氖且环N男性氣概,那種自我決定的意志。他并未邀請瑪麗安作為舞伴,參加畢業舞會。這應當視為小說的戲劇性事件,它造成了意義的虛空——讓這對男女的關系瞬時變得可疑起來:到底是情侶、床伴還是疑似炮友?
我想借用米蘭·昆德拉曾在小說里給出的一種描述,那就是“性友誼”。它是第三種模棱兩可的關系處境,它不像密友純粹,也不如愛人熱烈,更不像夫妻履責,他們用身體溝通友誼,看上去“三觀不正”。但這種無所謂的輕盈,超出了道德正確??的螤柺且粋€“彈性形變”很難恢復的男生,這意味外界可以傾軋他,而他無法抵抗壓力。一場看似“負心”的無疾而終,徹底改變了瑪麗安,她開始“報復性”生活?!墩H恕酚靡环N“對倒”結構,說明康奈爾和瑪麗安發生了某種置換。在大學里,瑪麗安成了交際名媛,富家千金的身份,受人追捧簇擁。康奈爾反成了蹩腳尷尬的存在,他土氣又格格不入,陷入自我放逐的焦慮。

這種翻轉難道沒有伏筆?其實,小說早就設置了社會階層分析語境??的螤柲赣H洛蘭在瑪麗安家當鐘點工,這一設計恰恰暗示康奈爾的隱匿焦慮與自卑本源。他和瑪麗安的性事,是否有象征性逾越階層的潛意識?這很可能是故事的一種動力因素。更有趣的是,魯尼所經營的微妙平衡:瑪麗安經濟優越,家庭卻破碎不堪,充滿動蕩混亂。康奈爾雖屬底層,母親卻能提供心智上的溫暖。但兩人又有一個聯結的共通項——就是父親缺位?!八麑ξ磥頍o法生出任何真切的焦慮。如果他失業了,瑪麗安別的有錢朋友會給他介紹新工作。有錢人會彼此照應,而身為瑪麗安最好的朋友和疑似炮友,康奈爾也升級成為有錢人的圈內人:人們會為他舉行生日派對,會憑空為他找來輕松的差事?!?/p>
這或許融合了通俗小說里“吃軟飯”元素,它常是情感誤解的“預裝炸彈”。當“鳳凰男”的自尊被自我刺痛、擠壓時,有情人就難成眷屬?!艾旣惏菜坪跏且粋€坦誠直率的人,她會自己把所有流程安排好,他大概頂多只用陪著她坐飛機?!蹦行越巧δ艿臄R淺與無用,是打破平衡的一個要素??的螤柣蛟S只能靠聰明和成績來宣示價值,但這絲毫不能緩解身份意識的焦慮。他能想見瑪麗安父母的態度,“他們大概本來也不待見我。他們估計想要你和醫生或者律師交往吧”。對于瑪麗安而言,康奈爾卻有一種“無用之用”。

“康奈爾能讓她開心。這是他可以帶給她的東西,就像金錢或者性。和其他人在一起時她看起來那么獨立和疏離,和他在一起時卻不一樣,她會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他是唯一一個知道她這一面的人?!泵芗s的共享,是小說從中學到大學延續的漫長游戲。保守秘密,似乎加深了禁忌與親密。即使瑪麗安有眾多男友備選,但康奈爾始終是唯一的不可替代。他就是她的“開關”與“閥門”,決定了她的模式狀態。但這種親密又沒達到默契合體的境地。當康奈爾付不起房租,想住進瑪麗安公寓,又恥于開口,瑪麗安卻誤解了,她沒有搭茬。“他還是哭了,既為自己的可悲,居然企圖和她同居,也為他們之間結束的關系,無論它具體算什么。”
康奈爾和瑪麗安,就像那喀索斯看到水中倒影,卻不曾自戀,反而躲閃?!岸谒磥?,繼續喜歡一個永遠都不屬于自己世界的人很搞笑,像一個他倆才懂的笑話”??的螤栆矊旣惏惨暈樽晕业囊徊糠?,而不是他者。瑪麗安是他意識存在的確證,一個封閉化的鏡像結構,不容許第三者從外部侵入?!八恢雷约簽槭裁磿羞@種感受。要是佩吉或別人入侵了他和瑪麗安之間的私密,這會摧毀他內心的某種東西——他的一部分自我,它似乎還沒有名字,他從未試圖去辨認它?!笨的螤柕呐押愑忠馕妒裁??意味著去除自我負重——那種投射在瑪麗安身上的某種自憐。

“海倫給康奈爾帶來了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仿佛一只重得難以想象的蓋子從他的感情生活上方揭走了,他突然可以呼吸新鮮空氣了?!倍覀儼l現,這些都指向“正常人”的期待,康奈爾在悄然完成自我規訓?!白鳛樗哪杏褳槿怂?,他得以牢牢扎根于社交圈子里,成為一個能被接受的人,一個具備一定地位的人”?!八l現自己出于某種原因,急于向洛蘭展示他這段關系是多么正常”。而這些,是瑪麗安無法給予他的位置,效應和身份。從而,小說的主題開始轉向“糾正與矯治”。
從這一角度看,魯尼在故事里安插的虐戀口味兒,絕不僅是臣服/主宰,施虐/受虐的小眾性癖,它在本質上是瑪麗安創傷性的應激反應?,旣惏惨庾R到了自己的不同與反常,仿佛天然之罪,只有被傷害才理所應當。她可以容忍整個世界對自己蔑視,卻不能忍受康奈爾對自己也抱有困惑質疑。她的感知模式是奇特的,無論是眾人的愛慕追捧,還是輕蔑傷害,都不重要,本質上都沒區別?!爸袑W里的男生們試圖用殘忍和冷落來攻陷她,大學里的男人們試圖用性愛和追捧,都是出于同一種目的,為了制服她性格中的某種力量”,“無論她是受人愛戴還是為人不齒,到頭來都沒什么區別?!?/p>
這正是康奈爾與瑪麗安的最大分野,它決定了故事的終局——康奈爾渴望在世界中被認可,瑪麗安只在乎康奈爾認同。這是一種“方向異位的悲劇”。我們發現作家的二元化編配——那就是“白月光”和“野玫瑰”。前者是海倫,讓康奈爾產生歸屬感、忠誠感,激發他做好人的愿望;后者是瑪麗安,讓康奈爾覺察出隱匿的野性、創傷,無法融入世界的疏離。
作者:俞耕耘,90年生,文藝評論人,專欄作者,現居西安。微信公眾號:書語云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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