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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完楊笠與“國男”之后:權力不允許互換
原創 維舟 維舟 收錄于話題#社會觀察8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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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那篇可能刺激到了不少人(本號其實也男性居多,占了59%),取關人數創下了近兩個月來的最高值。很多人的激烈回應,在留言區就已可見一斑,還有人特意問我:“你是不是存心用這個詞?”
那倒沒有。只不過引發這一討論的原話就是用“國男”,我一時又想不出別的詞替代。我感興趣的是事件背后的社會心態和社會構造,是“事”而非“人”,但很多人的反感,看來則認為我是在罵一群人,而他本人就是其中一員。
就像有一位說的,“我真的非常反感被打上莫名其妙的標簽,國男毫無疑問就是一個,我實在不相信這個詞的概括能力。”這已經是相當溫和有禮的反應,更多人則挖苦:“你不是男人?”“看來維舟已經被開除出國男隊伍了。”
確實,如果論國籍和性別,那我本人就是“國男”。但這不意味著我不能反思這種存在的結構性問題,相反,正因此,我才覺得更有必要。歷史學家Tony Judt早年也曾被猶太復國主義吸引,但他后來看到其中的問題,提出了諸多犀利的批評,這很容易被歸為“反猶”,幸好他本人就是猶太裔,于是對手又指責他背叛了猶太人,但他認為自己不能背叛知識分子的良知。
我認識的很多中國男人極其痛恨日本右翼,但他們在“男人不能批評男人”這一點上,倒是與自己反感的人很相似:每當日本知識分子反思軍國主義的黑歷史,就會被右翼指責是“自虐史觀”,言下之意,日本人批判自己就是“自虐”。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沖繩札記》中清算了日本近代的殖民歷史,反復自問:“日本人是什么?能不能變成不是那樣的日本人的日本人?”
我想如果把這里的“日本人”替換成“國男”,道理也是一樣的:只有通過自我批評,才能在此基礎上達成新的自我認識。變化已經發生,拒絕調適不是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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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國男”一詞讓人如此暴怒?楊笠只不過是譏諷了男人“那么普通,卻那么自信”,也遭到大面積抵制,這又是為什么?
在一些人看來,這種反應正中下懷,剛好自我證實了被罵得不冤,豆瓣上的“小波福娃”就挖苦說:
楊笠從未戳中過我,也沒覺得多好笑,但我愛死被氣得半死的那些男性反應了,簡直又驚又喜,借用身邊一位大呼過癮的男性朋友的話來說,就和看魚塘通電一樣,傻逼紛紛浮出水面,氣得破口大罵的男的中間,竟沒有一個是冤死的鬼。比起楊笠說了什么,我更關心說完后的網友反應。
另一位“巽”則點出了其中的不對等:
男人可以隨意使用語言暴力,可以隨意發出人生威脅,可以隨意創造千奇百怪的侮辱詞匯隨意使用,可以隨意污染一切正常詞匯。但一個“小吊子”就讓它們怒不可遏全網封殺,一個“普通自信”就讓他們心態爆炸要把創造者摁死在地上。
這是因為,權力的基本邏輯就是不允許互換——你爸可以揍你,你揍你爸試試?也正因此,有權者往往缺乏共情能力,因為共情恰恰需要主客體的互換,代入對方的感受,但奴隸主是無法感受奴隸的痛苦的,因為他不曾、也不會淪入到那種境地,以至于完全想像不出來——事實上,讓奴隸主去感受奴隸的痛苦本身,或許就已經讓奴隸主深感被冒犯了。
在中國社會的權力構造中,很多人一心所想的,是通過努力實現向上的階層流動,這既使人很少會去認同弱勢群體,不僅如此,很多人享受著自己的地位特權,歧視他人視為理所當然,但遭受歧視則怒不可遏。
因此,這種暴怒所體現的,并非像有些人所說的是“脆弱”,而是因為有權者更難忍受遭到冒犯。1964年,美國首次出現了“WASP”(白種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一詞,正如《六十年代與現代美國的終結》一書中所言,這個詞“竟然會被人使用,這就足以表明美國傳統上層人士的影響力已遭到巨大削弱,因為這暗示他們也不過是另外一個族群而已”。
“國男”一詞的出現,也使原本身居主流的群體降格了,而楊笠所說的“普卻信”更是將之祛魅化了,戳破了那個光環,道出一個無情的真相:你們其實很普通。不僅如此,這還將原先的主體變成了一個被凝視、被評判的客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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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還有一種反應值得注意:它抱怨“打擊面太寬”,對整個群體“無差別攻擊”,也就是說,“不是所有男人都這樣,你們以偏概全了”。這是在網上討論中反復出現的“Not All Men”辯術——當然,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因為人們常常難以區分all和everyone,就像說“上海人都是小市民”,但人人都知道,不可能每個上海人都是小市民。
不過,這種辯白其實也委婉地承認了“那些男的”做法不對,只是埋怨“你們不該把我也捎帶進去”,但耐人尋味的是:他的反應不是和那些人做切割,而是奮起捍衛整個群體。
我見過不少人聲稱“拳師很極端,令我厭惡,連女性都和她們切割了”,以暗示其是害群之馬,但在自身所屬的群體里,卻很少有人會說:“那些國男是很招人厭,我也加入譴責,真正的男人不應該是這樣。”
本來,“國男”是一個中性稱謂(“蟈蝻”才是真正侮辱性的),很多人強調它是被用在言語攻擊中污名化的,但這在現代社會的輿論場上實在是再平常不過了,像“公知”、“拳師”這樣的詞就是從中性乃至褒義轉為貶義。在歐洲近代史上,諸如“知識分子”、“野獸派”、“印象派”這類詞最初都是對手挖苦暗貶的標簽,美國兩黨的驢、象標志也是漫畫家諷刺他們的,但他們欣然拿來自用,如今很多人甚至已不知道這些最初都隱含貶義了。
然而,國內當下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是:我見過不少很多人欣然以公知、拳師驕傲自稱的,但卻極少見到有人以“國男”自命的。對權威人格來說,自嘲才是真正需要勇氣的事。
此前,還有人整理了一份網上“拳師”的清單,多達數百人,掛出來羞辱她們。但這帖子爆紅之后的后續卻是他始料未及的:很多人不僅不生氣,倒剛好借機相互認識,甚至還有人來感謝他創造了機會,另一些人則怒問自己也伸張女權,為何被遺漏?此人后來只能刪帖,看不懂這世道是怎么了,為何這些人竟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決定這些詞內涵的,是人的行為,而不是對手單方面的宣示。僅僅把它看作一塊避之不及的爛泥巴,是無濟于事的,反倒是在無形中尷尬地承認了自己無法提出有力的反駁。如果要反擊污名化,那最好是通過自己的行為為之注入新的內涵,用他們很喜歡的話說,“怎么不在自己身上找找問題?”
對習慣了身居主流、認同主流的男性而言,這確實可謂“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以往的邊緣已經發聲,生發出自己的主體性,這是現代化勢所必然。與其情緒化地抵觸被審視,倒不如學會自我審視——那當然不輕松,但只有這樣,才能帶來改變。
原標題:《權力不允許互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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