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破產制度，可不是來拯救老賴的。/ 《瘋狂的石頭》

個人破產制度要來了，我們朝信用社會又邁進了一步。

僅僅幾年之前，“高儲蓄率”還是中國家庭傲視全球的一項指標，但眼下，債務卻成為越來越多人關心的話題。從房貸到車貸，從校園貸到老年貸，從線上平臺方便至極的消費貸款，到線下推出各種優(yōu)惠的信用卡，債務無處不在。

根據此前的一項統(tǒng)計，我國城鎮(zhèn)居民房貸占家庭總負債的比例已達75.9%，上個月，央行也發(fā)文透露，2011年以來，我國居民部門杠桿率持續(xù)走高，十年間上升幅度超過31個百分點。

債務之下，必有老賴。在我們這個有著“人死債不死”傳統(tǒng)的社會，對老賴的圍堵在道德上具有天然的正義性，今年兩會，甚至有代表提議“降低惡意失信人員（老賴）的入刑門檻”。

在輿論對老賴不停歇的聲討中，個人破產制度悄然到來。這件“舶來品”將怎樣在中國人的生活中落地？人們尚在觀望，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這部法規(guī)適用于“誠實而不幸”的人，但老賴們不在被拯救者之列。

深陷網貸泥潭的年輕人，最有可能做兩種夢。一種是夢到被人追債跑路，多半會被嚇醒；另一種是夢到債務自動免除，這種會笑醒。

他們有笑醒的機會嗎？

有。

不過，上天也不是用來掉餡餅的。個人債務的免除是有條件、有代價的。

不想被債主追著跑，就只能破產了。/《大小謊言》

他們需要生活在深圳（不要求深圳戶籍）、連續(xù)繳納三年社保，并且是基于日常生活發(fā)生的舉債不能償，不包括超出消費能力的奢侈消費以及賭博等違法行為。

他們需要符合“誠實而不幸”的標準，才有申請個人破產的機會，在度過三年（或者五年）的免責考察期后，免除償還不起的高額債務。

申請破產之后，欠債的也不是無債一身輕。

真正的破產生活，注定不會像影視劇中表現的那樣輕松。/ 《破產姐妹》

破產的老實人們雖能夠獲得基本的生活保障，不用東躲西藏跑路，但在考察期內，他們的一些個人權利被限制，不能過高消費，不能買房買車，子女教育也受到影響，無法就讀價格偏貴的私立學校，借1000元以上需要打報告，離開居住地和出境還要經過批準。

由于個人破產的信息會被公布，破產者及近親屬的生活情況將被公開，成為透明人，就談不上有什么隱私了。

“這是一個痛苦的解決個人債務的過程?！敝新劼蓭熓聞账鶊?zhí)行委員會委員、合伙人、企業(yè)重整與清算業(yè)務部主任張繼軍對《新周刊》記者說。

 “誠實而不幸的”有解套機會

今年3月1日，《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開始實施。這是國內第一部個人破產法規(guī)。

同一天，深圳市破產事務管理署在深圳市司法局掛牌。

率先在深圳經濟特區(qū)施行的個人破產條例，使國內的企業(yè)破產法臻至“完整的破產法”。

某種程度上，《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是國內企業(yè)破產制度的延伸和完善。

個人破產法真的來了。/ 澎湃新聞

國內企業(yè)破產法（《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yè)破產法（試行）》）于1986年12月2日獲得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通過，適用對象是全民所有制企業(yè)，主要是國有企業(yè)。

2007年6月1日起，國內開始施行《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yè)破產法》，適用對象是“企業(yè)法人”，同時，運行了20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yè)破產法（試行）》廢止。

不論是試行的企業(yè)破產法，還是修改后的企業(yè)破產法，均是政府隨著改革開放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商品經濟的發(fā)展，針對日漸增多的企業(yè)破產實情量體裁衣的法規(guī)。

長久以來，個人破產制度的缺位，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債主的反對?！扒穫€錢天經地義”“人死債不爛”的思維，在我們的社會有著深遠的傳統(tǒng)和廣泛的基礎。對于債主而言，個人破產幾乎意味著債務得不到全額賠償，自然難以接受。

街頭隨處可見的借貸廣告。/ 視覺中國

北京盈科(成都)律師事務所律師肖薇認為，即使沒有個人破產制度，債權人的債權也同樣可能得不到完全清償。

與其把欠債的逼到窮途末路，不如讓TA申請個人破產，通過各項機制，最大范圍實現被欠債者的權益，這是化解最壞的雙輸局面的方法。

對債主來說，這也是不幸中的星點小幸。

個人破產制度的推出，主要是由于破產企業(yè)中，一些企業(yè)的股東、法定代表人和企業(yè)從業(yè)人員等，因連帶擔保導致個人負債累累，成為被執(zhí)行人，企業(yè)破產“救得了企業(yè)卻救不了老板”。

張繼軍說，也因此，此前的企業(yè)破產法被稱為“半部破產法”。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李曙光在2019年年底的一次交流會上稱，國內企業(yè)出生率高，每天誕生2萬家企業(yè)，死亡率也高，基本上每天死亡4900家企業(yè)。

這些死亡企業(yè)大多數是自然人企業(yè)，即個體工商戶和個人獨資企業(yè)。

一直以來，在大眾的印象中，破產都是企業(yè)的“專利”。/ 海航破產重整聲明

上海大度律師事務所律師馬棟梁認為，這些人當中，既有隱匿財產拒不執(zhí)行生效判決裁定的老賴，也有因正常生活、經營而導致個人陷入債務泥潭的人。

“如果沒有個人破產機制，其中大部分將一生背負著巨額債務，東躲西藏，不排除有些人會走上犯罪的道路?！瘪R棟梁說，比起人生后面幾十年要痛苦生存，他們更愿意在免責考察期的幾年時間里解決個人債務問題。

浙江越人律師事務所律師伍堅帆稱，破產人的近期法律后果是生活經營方面的不夠自由，但有基本生活保障，待度過了幾年的免責考察期后，個人未清償的債務可以申請免除。屆時，破產申請人就有機會甩掉債務包袱，重新創(chuàng)業(yè)，重新拼搏。

伍堅帆認為，個人破產申請人是可能“破繭重生”的，這對于個人和社會都是好事。

誰是破產總統(tǒng)呢？/ 美劇《大小謊言》

2019年7月，國家發(fā)改委會同13個部門聯(lián)合印發(fā)《加快完善市場主體退出制度改革方案》，提出分步推進、建立自然人破產制度。

2020年8月26日，深圳市第六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通過了《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

張繼軍稱，該條例不僅適用于企業(yè)主，也適用于普通消費者，比如那些在日常消費中陷入“校園貸”而無力償還的學子們。

這與人們的生活方式相關。

小到網購一支口紅、一個手機選擇分期付款，中到開網店、買房買車貸款，大到企業(yè)并購貸款、抵押貸款融資，負債已經成為人們生活中的一部分。

“舉債、貸款買東西，這在20年前是不可思議的?！睆埨^軍說，人們的生活方式已經發(fā)生了不可預想的改變。“現在，整個社會通過適當舉債，適當附帶一些債務來開展生產經營活動和生活，已經是很普遍的現象。”

不論是企業(yè)主還是消費者，申請個人破產必須是“誠實而不幸”的。

很多時候，辦法總比困難多。/ 云南廣播電視臺

想要金蟬脫殼的老賴們，在具有專業(yè)能力的管理人和對家債主面前，可能沒那么容易蒙混過關。

根據《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法院受理破產申請之后，經債主們同意的管理人（通常是具備資格的律所、律師或會計師事務所等），要對債務人的財產進行全面梳理及核查，在15日之內將債權表提交給欠債的和債主們。

如果債主們和欠債的對債務達不成統(tǒng)一意見，那就向管理人提交說明書，再延長15日商量，還達不成一致意見的話，就去法院起訴。

他山之石：破產制度能拯救誰？

國內最適合實施個人破產條例的地方，是浙江。

“中國破產看浙江，浙江破產看溫州?！睖刂菔侵袊綘I經濟的風向標，層出不窮的新業(yè)態(tài)經濟活動需要靈活的政策來匹配。

2019年7月，溫州法院先行先試了“個人債務集中清理”制度。

國內“個人破產第一案”，是溫州一位蔡姓股東。

蔡某是溫州一家機械廠的股東，由于為該廠的債務提供擔保，機械廠破產后，債主們把蔡某告上了法庭，蔡某負債達214萬元。

經法院協(xié)調，蔡某取得了四位債權人的諒解，最終在18個月內一次性償還金額3.2萬多元，占此前總負債的1.5%。

蔡某這個案子被稱作“影子破產”，因為有實無名。

當地法院簽發(fā)對蔡某的行為限制令。

這是由于浙江非經濟特區(qū)，要突破現有的法律體系、從立法上規(guī)定個人破產，缺乏上位法基礎。而深圳是經濟特區(qū)，從立法權限上，深圳市人大常委會具有就個人破產制定相應條例的職權，使之成為一個地方性法規(guī)。

這也是國內首部個人破產條例出自深圳的原因。

始于鵬城的個人破產條例，業(yè)內一些律師認為，這是深圳在個人破產問題上與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接軌。

安永會計師事務所高管John Li曾在2019年底關于個人破產制度的一次討論中介紹道，香港特別行政區(qū)的個人破產制度始于1846年，名為《香港破產債務人救濟條例》，目的是免除無償債能力的欠債者的監(jiān)禁。

1864年，香港修改了《破產條例》，廢除了一些條例，后續(xù)又頒布了其他多項條例，以適應不斷改進的商業(yè)環(huán)境。

據John Li的經驗，香港大部分的自然人破產都因失業(yè)造成，其他原因包括過度使用信用卡等，這兩點是最主要的原因。至于破產債務的規(guī)模，大部分債務規(guī)模不大，都在一百萬港元以下，只有少數超過六百萬港元。

香港的《破產條例》，亦有一些實踐上的難為之處。

如果破產人離港了，在破產申請前和申請后未能通知債權人，這就算不了了之的逃債。

個人破產制度在香港已經實施多年。/ 《過春天》

又如夫妻雙方有聯(lián)名財產，其中一方是破產人，擁有該財產一半的股份，多年過去，還是沒能從另一方那里買賣掉剩下股份。

此外，John Li稱，破產令前的現金處置以及確認收入貢獻和合理的家庭需求，在實踐中也具有難度。

香港的《破產條例》，仿照了《英國破產法》。張繼軍對《新周刊》介紹道，其他國家的個人破產制度，也基本上延續(xù)了《英國破產法》及其體系演變脈絡。

張繼軍稱，個人破產制度發(fā)端于古羅馬時期，在中世紀時的英國和意大利得到發(fā)展。

英國個人破產制度由亨利八世在1542年設立。殘酷狡黠的亨利八世頒布了《針對破產人的法案》（An Act against such Persons as Do Make Bankrup），旨在嚴厲打擊債務人的欺詐逃債行為，最嚴重的可以處以極刑，并提出了“集體清償和按比例分配的原則”。

“集體清償和按比例分配原則，在目前各國破產制度中仍在執(zhí)行和延用。”張繼軍稱。

集體清償和按比例分配原則，正是現代破產制度的基本特征。

電影《當幸福來敲門》中一對破產的父子。

不過，亨利八世的立法，針對的是商人，非商人不適用，也沒有將“誠實而不幸”的商人區(qū)分出來，所以《威尼斯商人》中那位“誠實而不幸”的男主安東尼奧才被奸商夏洛克算計“割肉償債”。

隨后的400多年間，英國一直在完善個人破產制度，包括建立破產管理人制度雛型、將自然人納入破產制度、設立反欺詐和逃廢債調查等，性質也從以“懲罰”為主，變?yōu)椤巴榈木葷薄?/p>

盡管深圳開始施行的個人破產制度能為債務壓頂的老實人取得喘息之機，張繼軍還是不希望人們走上申請個人破產這條路，畢竟，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會受到很大影響。

他給了人們兩個“匹配”提醒：其一，資產和債務要相匹配，所從事的生產經營活動產生的收益和舉債要償還的本息要匹配；其二，未來收益或者償債能力要與債務規(guī)模匹配。

個人破產時代，來了。/ 《沒完沒了》

《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

http://sf.sz.gov.cn/gkmlpt/content/8/8586/mpost_8586018.html#2709

《“個人破產第一人”或來自深圳 專家：別忽視這六點》

http://www.farennews.com/news/content/2020-09/22/content_8312745.html

《個人破產制度的域外經驗》

http://m.zichanjie.com/article/714362.html

?作者 | 周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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