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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雨磊:不是回趟老家,就叫定性研究
王雨磊

夜覽秦淮,2018年1月23日,攝于南京
一、“返鄉體”不是定性研究
很多人對于定性研究有一些誤解,以為凡是不用定量研究的方法都是定性研究。定性研究本身有它自己的方法論基礎和發展歷史,如今被傳到國內,以訛傳訛,有些跑偏了。很多人以為回趟老家,收集一點資料,就是定性研究。這是一個不太美麗的誤解。當然,在過去的這個寒假,很多人更糾結了,連回老家收集點資料都面臨諸多困難。
把故鄉作為研究對象,這本身沒有毛病。而且回老家做研究,性價比還很高。生于斯,長于斯,自然對故鄉知根知底,了解地方性知識和輔助信息?;乩霞易稣{查,不僅沒有進入門檻,還有可資利用的社會網絡。費孝通先生的成名作《江村經濟》就是在老家完成的。
不過,千萬不要僅僅截取了對故鄉的些微觀察、只言片語和零碎感想,便開始輕下結論,更不要把對老家的研究寫成返鄉體的文章。返鄉體的文章固然有其傳播學等方面的價值,但它并不是定性研究的正確打開方式。
二、研究方法的自覺
任何研究者都必須有一個研究方法的自覺。經驗研究的終極目標是通過對經驗世界的理解與闡釋,建立起相應的知識體系,以便橋接內在經驗與外在世界,讓我們從未知的此岸,到達已經的彼岸。而從此至彼的擺渡,需要研究方法的支撐。每次我在博物館,總是好奇:這些美輪美奐的文物,當初究竟是用什么方法做出來的?
在對待定性研究方法上,有兩種極端是不可取的:一種是拒斥方法,另一種是迷信方法。
一方面,從未知到已知,從此岸到彼岸,必須依靠既定的研究方法。只有知道了你的方法,包括同行在內的讀者才能判定你所建構的知識是否可靠,如果可靠,它們又是在什么意義上得以成立和有效。而退一步說,有些研究即使其結論并不可取,但是它的方法和視角卻可能讓讀者有所啟發。
而另一方面,道不遠人。定性研究方法也不是什么高深莫測的玄學,它只是一種途徑與手段。定性研究更不是點金術,不要奢望單單掌握了定性研究方法,就可以立馬認清世界,寫出現成的文章。水要一口一口喝,路要一步一步走,認識和理解這個世界,是一個復雜而繁復的系統工程,定性研究不是傻瓜相機——一按快門,立馬成像。
當然,任何方法都有自己的局限與不足,我們必須對自己的方法有所警惕,更不能讓研究方法替代研究目標,而應該視乎目標而取舍方法。不過,我們不能因為方法的局限而放棄方法。是藥三分毒,但是如果小孩子發燒到了一定程度,也不得不使用退燒藥??股厥怯懈弊饔玫?,但是如果新生兒的白細胞到了非常高的水平,該用也得用。
三、探究和省思人類的經驗結構
人類社會與物理世界的根本區別在于,人類對于經驗意義的建構與互動。在漫長的文明化過程中,每個文明體都逐漸習得了一種總結、歸納和提煉經驗的信念系統:人類首先將經驗歸結在概念之中,然后這些概念再歸納為不同的命題與判斷,這些命題與判斷最后會被提煉為一種系統而豐富的信念系統。而定性研究是關于如何整體性處理人類經驗的學問。具體來說,定性研究既旨在探究未知的經驗系統,也力圖省思已知的經驗結構。
不同的群體、階層都有其自身穩定的經驗意義系統,這為我們彼此理解制造了障礙,定性研究的首要目的是明確那些我們未知的經驗結構,為我們理解研究對象打下基礎。如果我們看見了一個社會事實,但是卻不輔以意義上的理解上的話,我們并不能說我們真正理解了這個事實。
定性研究的價值正是在于,它不僅可以幫助探究未知的經驗,也可以幫助我們審慎地省思我們原本已知的經驗結構。我們的信念系統有時候會固化為一種思維地圖,作為生活秩序和社會秩序的基礎和起點。思維地圖的好處在于,它為我們節省了思考的時間和曲折,讓我們可以更加輕松地梳理生活經驗,并將進一步將生活程式化。但是思維地圖也有其弊端,那就是它會導致大量的思維定勢和刻板印象。比如,“山東人都是能喝酒的”,“女博士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文科生的數理思維很差”,等等。
更進一步說,人類的行動是高度反身性的,當你越是相信一個信念時,這種信念便越是會轉化為一種行動力。我們不能依靠一些主觀譖見和刻板印象來作出理性決策,我們需要更加本真的經驗事實。所以,我們有必要借助定性研究審慎地省思我們所身處和面對的經驗系統,更為本質地理解人與社會。
四、定性研究:確定事物的本質
雖然定性研究直接處理的是人類經驗,但是其最終的目標卻不是止步于此,而是為了確立我們對事物本質的整體把握。那些瑣碎的經驗事實對我們理解事物沒有根本性幫助,就像我們與人相處,我們必須深入且根本地了解這個人,我們才好和他進行真正的互動,而不是停留在日常的客套與寒暄上。
定性者,確定事物之性質也。性質,是一種沉淀于事物中的內在的、穩定的、持久的傾向。確定事物的性質,就是要將那些內在的、穩定的、持久的傾向與外在的、易變的、暫時的傾向區分開來。我們通常強調,做研究必須有一定的“調查必要時間”,為什么呢?那是因為,只有待夠一定時間,你才能辨別哪些是事物的內在特性,哪些是外在世界附加在事務之上的特性;哪些是事物穩定的特性,哪些是事物輕易又會改變的表現;哪些是事物持久的傾向,哪些只是事物一時的狀態。
定性研究與人們日常生活的智識積累并無二致。所謂知人知面,更要知心,《論語》上記載了許多孔子在這方面的高明見解,比如,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從字面上看,從視到觀,再到察,它們雖然都是看,但卻是層層遞進的探究與研讀,而且每一層所要理解的項目都更進一步:首先,你要看一下他做這事的動機是什么;其次,你要看這人是什么來頭;最后,你要看這人最后的志向在哪里。一旦知悉了這些,人又能隱藏到哪里去呢?
五、避免將自己經驗套用到研究對象上
人總是傾向于用自己的經驗來填充我們所觀察到的經驗現象,比如,我下鄉調研的時候,在朋友圈發了一張漁船的照片,有回復說,我想擁有一艘船,打魚吃魚,周游天下。這是一種對打魚生活很“海子”的詩意想象,而事實上,漁民的日常打漁生活十分辛苦,不僅要收拾船只,還要結網收網,我在漁村看到,很多老少包括十歲左右的小孩都在辛苦地清理漁網,清理一張5塊錢。
做定性研究有一個二難:一方面,如果你沒有經驗,研究者便缺乏理解對方的基礎;但是另一方面,如果研究者過分沉浸和相信自己的經驗,便可能替代對方對相關的經驗解讀。因此,做定性研究必須放下思維定勢與價值預設,樸素地面對社會生活的經驗。定性研究要求研究者設身處地站在對方的結構環境和生活處境中真誠地觀察、理解和體會他的研究對象,而不是將他在另外一個場域中習得的觀念體系和價值系統,來生硬地套用在另外一群人身上。定性研究不能掉入一些概念和想象的陷阱中,更不要被那些以訛傳訛的標簽所誤導。
做定性研究最危險的是,在進入研究之前,研究者就已經形成了一套預設,然后在研究過程中不斷四處尋找那些有利于既定預設的材料,然后再將它拼湊成一套看似合理的論據,用來驗證自己的預設,最后形成一個閉路的意見循環。如此一來,每個研究者都要走出自己的知識儲備和理論框架,對自己的經驗保持適度的懷疑,甚至挑戰。要尊重研究對象的生活世界和經驗系統——它可能是研究者的一個盲區,盡可能地還原和體察對方的意義構造。這就要求定性研究時刻保持對研究對象的敏感性和好奇心,同時必須保有移情的能力:既要感知并把自己置身于研究對象的生活背景中,又要體察并提煉自己沒有直接經歷過的生活或社會過程。
大部分返鄉體文章為什么要不得?因為很多作者并沒有放下自己既有的預設和成見,不是設身處地站在農村的結構環境和生活處境中真誠地觀察、理解和體會他的研究對象,而是將他在另外一個場域中習得的觀念體系和價值系統,來生硬地套用在另外一群人身上。這些文章并沒有給讀者提供新的信息、見解與知識,而是在強化原有的價值預設和思維定勢。
中國傳統尤其是宋明理學的治學方法中有一套體驗法:學者要想了解一件事物,則必須首先拋棄自身的成見,忘卻自我,然后以同情同心的姿態,投入認識對象之中,深入研究對象的內在本質,考察其興起淵源與發展脈絡,并且加以深切沉潛的體察,欣賞其最深切的意義與價值。宋儒將此謂之“切己體察”,這種“切己體察”的治學方法實際上就是定性研究的本職工作。
六、閱讀研究對象的經驗結構
經驗系統是生活世界密不可分的組成部分,要回到研究對象的經驗本身,只有回到研究對象原初的經驗本身,我們才能理解彼此。我們要學會閱讀研究對象的經驗,除了放下自己的經驗包袱之外,還要試圖深入對方的經驗系統,并且在充分體察的基礎之上打開這些經驗的結構與紋理。
然而,這并不是說將研究對象的經驗絕對化、神秘化,而是要打開經驗,仔細閱讀這些經驗紋理,并有效解讀這些紋理的脈絡,來源與原理。閱讀經驗,不僅要閱讀經驗的陽面,也要閱讀經驗的陰面,就像仔細品玩一個硬幣的兩面。研究者只有同時熟識經驗的雙面,他才能夠更深切地理解認識對象地行動邏輯及其意義系統。實地研究的必要性之一,便是為此。就像我們跟人打交道,只有我們見識了人前人后的兩面,才能深刻地認識這個人。有時候我們在實地研究中見識的陰面并不一定全部都會寫進研究之中,但是它是構成我們的系統認識的基礎要件,就像我們的地基,等高樓大廈起,地基早已深入地底,雖然不可見,但是卻離它不得。
解讀經驗,定性研究一方面需要回到原原本本的事實和經驗本身,另一方面,又需要超越經驗和事實、上升至理論甚至經典。定性研究者需要學會講故事,講故事的基礎是,先把故事講清楚,先充分理解故事的來龍去脈,把故事的起因、經過、結局和后果給說清楚,而不是故事按照既定的思維定勢,把故事架構給肢解了。比如,研究精準扶貧,你首先要把精準扶貧的來龍去脈講清楚。
當然,閱讀經驗,卻又不能樸素地復述經驗,陷入樸素的經驗主義,因為經驗的背后還有更深層次的事物發展的理路,甚至它根植于我們的歷史人文經典相聯。為此,定性研究還必須具有理論上的想象力。定性研究就像拔蘿卜,研究者既要盡力揪住蘿卜葉,又要想辦法挖出蘿卜根。拔蘿卜的力度一定要控制好,既要拔出蘿卜帶出泥,又要小心不能把蘿卜根扭斷;不然,根是根,葉是葉,我們就得不到一個完完整整的蘿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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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王雨磊:不是回趟老家,就叫定性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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