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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叔謝幕：銀幕“二當家”時代的離去

2021-03-01 08:31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原創 AI財經社作者 AI財經社

撰文 / 冒詩陽牛耕黃云騰

編輯 / 董雨晴

2月27日下午三時許，68歲的香港演員吳孟達因肝癌病情惡化，緊急住進了ICU。然而，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兩個小時之后，這位“喜劇之王”還是永遠離開了人世。

老搭檔周星馳幾天前才剛去醫院看望過這位故人，面對突如其來的離去，他說，“我還無法接受”。

同樣無法接受的，還有看著“達叔”作品長大的一代。他們在朋友圈發出一張電影截圖，出自吳孟達和周星馳合作的電影《破壞之王》，圖中的吳孟達正值不惑之年，他握著周星馳的手，聽到對方說，“以后有機會再合作吧”。

吳孟達的最后一部銀幕作品是兩年前上映的《流浪地球》，他在片中飾演一位十分疼愛外孫、外孫女的姥爺。為了讓兩個孩子在惡劣的環境中感受到家的溫暖，他在劇中付出了自己的生命，這一幕正是整個影片預設的淚點之一。影片的導演郭帆曾經告訴AI財經社，"達叔（吳孟達）是一個喜劇演員，我們都很熟悉他，但是當你讓他出演一部正劇，當他離開的時候你會心疼。"

在電影之外的現實世界中，那個經典的喜劇形象達叔真的已經永遠離開了。而與他一同遠去的，是那個曾經絢爛至極的港片黃金時代。

26歲成名：“年輕人，荒唐、迷失、膨脹”

豆瓣上，吳孟達參演的影視作品中，評分在8分以上的就有22部之多。

他是周星馳電影里隨叫隨到的“達叔”，是周潤發、劉德華、黎明等一眾閃耀的香港影視明星身邊的黃金配角。

有人說，吳孟達的銀幕形象過于單一，是香港電影最輝煌的年代成就了他。這話也許沒錯，但也正是像吳孟達這樣極致、經典的銀幕形象，在每部作品中都能完美搭戲、撐起角色，最終和其他經典人物共同組成了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

1953年1月2日，吳孟達出生于福建廈門，6歲便離開了自己的出生地，來到香港。與那個奔騰年代很多外來港人的顛沛命運一樣，起初一家人生活拮據，七口人只能居住在香港仔漁市場附近一處約莫十平方米的逼仄房屋中。

上世紀60年代開始，香港經濟繁榮逐步躋身“亞洲四小龍”。經濟上升期的香港，人們開始有更加豐富的文化娛樂需求。這座城市所能提供的廣博眼界，也讓吳孟達有了選擇命運的機會。

1970年，吳孟達家中有了第一臺電視，年僅17歲的他幾乎每天都要守在電視機旁，與父親一起觀看《歡樂今宵》。那是香港無線電視（TVB）的一檔長壽綜藝節目，從1967年一直播到1994年，是香港娛樂業的早期“教案”。

最初打動年輕吳孟達的，是走上臺前的光鮮。但后來，吳孟達發現自己天生有表演欲，他鐘愛戲劇、曲樂和電影，喜歡模仿。但父親是典型的“港漂”一代，希望吳孟達讀書成才。

《歡樂今宵》在吳孟達心中播下種子，這檔長壽綜藝從不吝于吸收新鮮血液。吳孟達背著父親，偷偷記下了電視上的藝人招募電話。

1973年，吳孟達考進第三期TVB藝員培訓班。他的成績一直維持在前列，還擔任班里的副班長。

那一期學員有大約40人，周潤發、杜琪峰、鄭少秋都在其中。周潤發與吳孟達一樣愛玩，班中兩人關系最好。周潤發和杜琪峰家離電視城遠，有時候晚上不方便回家，就到吳孟達的板間里住下，三人往來親密。

短暫的培訓結束后，1973年吳孟達以第五名的成績從班中畢業，那一屆40名學員中僅有22人拿到TVB的長約，周潤發也不過是剛剛合格。

年輕的吳孟達成績硬、形象好，對自己的演藝事業滿懷信心，但隨后幾年中，他的演藝生涯并不順利，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連“跑龍套”的機會都沒有，偶爾嘗試一些小角色，經常因為演技生硬而被批評，只能給燈光師、片場工人打打下手。

1979年，吳孟達終于迎來了自己“翻身”的機會。“《楚留香傳奇》一下就爆了。”2019年，在對話節目《十三邀》的采訪中，吳孟達談起40年前的自己，提及那段爆紅的經歷，他說，“住的酒店一開門，看到一票女生在等你。”

那幾年，他還成為《歡樂今宵》的臺柱子之一。相比之下，此時同門的周潤發、杜琪峰依然默默無聞。

與粉絲、異性緣一起到來的，還有名聲與金錢。那時吳孟達不過26歲，還沒有準備好面對這一切，成名過早給吳孟達帶來的是對自控力的考驗。

面對這一切，吳孟達一度飄了，他認為自己是“胡鐵花”，將事業放在了當時更好掙錢的臺灣，甚至對TVB的安排置之不理。

1980年，吳孟達開始以不太體面的方式“回歸”，他在賭博與風流中欠下多達30萬元的巨額高利貸，被人上門要債，后來這筆債直到1988年才還清。“吳孟達破產”一度成為香港娛樂八卦媒體的頭條。這一年，他年僅28歲。

昔日的好友并未直接伸出援手。而周潤發和杜琪峰都正處于事業上升期，但二人都對吳孟達失望透頂，周潤發拒絕了吳孟達的借錢要求，杜琪峰則批評吳孟達“爛泥扶不上墻”。

與財務困境一起到來的，是事業上的低谷。1981年，吳孟達被TVB雪藏。

“年輕人，荒唐、迷失、膨脹。”對于成名后的日子，2019年66歲的吳孟達這樣反思。幾年間大起又大落，吳孟達對自己的事業有了更多思考，而在這之后，他遇到了生命中另一位重要的搭檔。

與周星馳一起的日子

1983版《射雕英雄傳》是吳孟達和周星馳第一次同組。吳孟達演叛變的丐幫長老，主要的臺詞就是：“不要……饒命！”周星馳演被梅超風一掌拍死的小兵，還擅自加了句臺詞“啊！”兩個沒有戲份的天涯淪落人，就這樣在劇里偶遇。

六年后，周星馳從TVB龍套混成主角，在《蓋世豪俠》里跟吳鎮宇演一對相愛相殺的兄弟。吳孟達則扮演吳鎮宇的老父親。

周仔的喜劇天分開始顯露：他嫌棄劇本太嚴肅，拉著吳孟達和李力持改劇本，愣是在古裝劇里加入“飲啖茶，吃個包”、“你講嘢呀?”等新世紀潮語。周吳二人家住對門，兩個人經常扮演情侶去碼頭偷聽情侶談情，去飯店觀察食客，然后用小本本記下來，將素材一股腦加進劇里。

畫風奇特的《蓋世豪俠》一炮而紅，“飲啖茶，吃個包”火遍香港。1999年，TVB干脆因此給周星馳發了“終身成就獎”。第二年，周吳二人再次拿下《他來自江湖》里的父子角色。

看到吳孟達和周星馳合作如此默契，劉鎮偉干脆給他們定制了一部電影《賭圣》。周星馳扮演的“阿星”憑特異功能在賭桌上大殺四方，吳孟達則是阿星三叔。這部電影雖繼承周潤發的《賭俠》，卻沒有大明星，全靠耍寶撐場。

吳孟達給自己設計了個習慣：一被叫到名字“三叔”，就會抽搐個不停。吳孟達告訴星仔，這病叫做“先天性失控癥”，有沒有聽過？星仔回答當然知道。吳孟達說：你知X咩，我剛剛想出來的。

成龍曾經問周星馳和吳孟達：“哇，你們拍的那些是什么，那么過癮？我從幾十樓跳下來都沒有人鼓掌，你們眨一下眼，或者躺在地上pose怪一點，就那么好笑？”

沒有人能否認，吳孟達的事業正在回到正軌。連線下都開始有人叫吳“達叔”，看他的反應。

小時候，吳孟達的父親開過藥材店。吳孟達去幫忙，經常偷吃店里的鮑魚。在TVB藝員培訓班上課的時候，父親不支持，他就說自己在讀“夜大”，實際白天切鮑魚，晚上瞞著父親去學表演。

后來，他決定把“好東西”鮑魚分享給星仔：拍完一場戲，他都會掏出一盒鮑魚罐頭，大的給周星馳吃，小的給自己吃。憑借《賭俠》，吳孟達也拿到了金像獎最佳男配的提名。在那個時候，大家都感覺，似乎吳孟達與周星馳合作是一輩子的事情，他們“一老一少”會永遠統治銀幕。

1990年，王晶父親王天林準備退休，大家決定拍一部片子籌點錢，讓其安度晚年。杜琪峰導演，劉德華演主角，吳孟達當綠葉的《天若有情》上映。

憑借該片，吳孟達終于拿到金像獎最佳男配，他感謝導演，導演卻說：“你應該感謝周潤發，是他大力推薦你來演的！”雖然吳孟達深陷賭債時，“發哥”不肯借錢給他，但后來重新回歸演藝事業的吳孟達有些理解了周潤發的苦心，終于與過去和解。

1991年，吳孟達和周星馳的《逃學威龍》上映。吳和周分別扮演兩名進中學查黑社會的臥底警探，以4382萬元票房成績打破當時的香港電影票房紀錄。

吳周二人開創的“無厘頭”開始席卷香港，成為港片的主流。《審死官》里吳孟達扮演對抗周星馳的糊涂知縣，《鹿鼎記》里扮演教韋小寶功夫的海公公，《武狀元蘇乞兒》里的老夫扮相更讓人落淚。隨后經歷《大話西游》的票房低谷，星仔打起精神與吳孟達再次合作《食神》。

1999年，港片的熱潮漸漸褪去，在周星馳的半自傳式電影《喜劇之王》里，吳孟達扮演的場務，實為臥底警察。教周星馳“演習”的那一段，也被許多觀眾用來評價吳孟達自己——“（你）簡直是侮辱演技兩個字！”“因為我每天的生活都在演戲，雖然我沒有劇本，但是我絕對不會NG！我才應該拿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

吳孟達表演過的角色，讓很多外貌遠好于他的演員駕馭不能。他在《最佳男主角》里說過：“人家說恃才傲物，我很自恃的。我不管你是什么爛戲，我都不怕接，因為影響不了我。你劇本爛、導演爛、對手爛，不影響我，我的表演不會降級。”

2001年，吳孟達與周星馳參演《少林足球》，他得知自己“黃金右腳”被人廢掉的那一段苦笑，成為許多人記憶里的演技巔峰。他一生演配角，卻憑這些五光十色的表演，活成自己生活的主角。

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少林足球》也成為吳孟達和周星馳合作的絕唱。周星馳想拍一部“每個鏡頭都沒有人看過的電影”，給吳孟達留出包租公的角色。但那年非典肆虐，等到《功夫》開機，吳孟達已經奔赴北京演戲。他以為周星馳會等他，但拍戲歸來時《功夫》幾乎拍完。自此，二人開始形同陌路。

吳孟達也曾在《十三邀》里講起這段往事：二人之間并沒有問題，就是沒有了聯系。“有一點老死不相往來那種感覺。”“大家不曉得怎么突破這個口了，是他先來找我，還是我先去找他？”

但2014年向太炮轟周星馳說他在片場耍大牌指揮導演，昔日好友沒幾個人替周星馳說話。也有人找到吳孟達，吳孟達還是替周星馳解釋，“他天分很高，對事不對人。”

在《魯豫有約》里被問到還會不會再跟星爺同框，吳孟達回答說：“只要我不死，他還沒退休，我們還是會合作。”說罷，吳孟達露出一個他招牌式瞇起眼睛的笑容。

在吳孟達生病期間，周星馳有時也會通過工作人員送來問候。但《破壞之王》里那句臺詞最終還是無法兌現了：“那我先走了。以后有機會再合作吧！好了，就這樣決定了。”

北上之后

吳孟達最后一次出演院線大電影《流浪地球》時說，“從來沒有拍過這么苦的戲，什么方面都苦，工作時間、布景、導演對演員的要求，組里的外國演員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

那時他便身體欠佳，在片場拍攝間隙必須要吸氧。

《流浪地球》起初并不被市場看好。有報道稱，許多人都是友情出演，而吳孟達當時的片酬也只有20萬元。而他需要支付的代價是，66歲高齡，吊威亞、穿重達10公斤的戲服。2014年后患上心臟衰竭的吳孟達，因此經常在片場暈倒。后來，吳孟達在《十三邀》中解釋稱，他覺得這是中國第一部自己的科幻電影，所以一定要支持。

當時，對于身體本就不好的吳孟達來說，演藝生涯開始進入到“拍一部少一部”的階段。2015年時，他的心臟功能便已只有五成。在《流浪地球》拍完回酒店的路上，吳孟達常常崩潰到想哭，但最終還是堅持了下來。他為此和在場的工作人員道歉，還堅持在現場對戲時不用劇本，背下包括對戲演員在內的所有臺詞。

也因為身體，吳孟達被傳在2015年時便立下了遺囑。2018年時，吳孟達曾向新京報等媒體透露，計劃拍攝一部以自己為故事背景的自傳電影，“這個人物有可愛的一面，也有悲哀的一面，以前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演員”，按照吳孟達的說法，這是一部悲喜劇，“他年輕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有看過他的戲，沒想到他老了，變成這樣了。”他還說，這部戲不排除請劉德華、周星馳合作的可能。

和許多香港演員一樣，2000年后，香港電影衰微后，吳孟達也曾卷入過“晚節不保”的旋渦。在香港電影人北上的浪潮中，吳孟達曾是《長安伏妖》等網絡大電影的主演。今年上映的《少林寺之得寶傳奇》是吳孟達的遺作，卻遺憾拿下去年以來院轉網電影的最低分。

香港電影人北上成為網絡大電影的主力，與《少林寺之得寶傳奇》這個對于“少林寺”IP復制所收獲的市場反饋，似乎也說明了，那個黃金時代的消逝。

去年，直播帶貨最熱的時候，有公司還以吳孟達的名義收了15萬元坑位費，最終只售出9單，惹出一樁糊涂公案，而在直播間里，吳孟達一度顯得有些無所適從。

北上尋求新作品之外，吳孟達投資過餐飲業，不過并沒有多么出色的成績。2020年，在查出癌癥之前，大部分劇組工作因疫情擱置，休養身體的吳孟達，還設想過創立自己的品牌。他認真研究了腕表，跟別人分享自己的趣味童心設想，他說，這很符合他“老頑童”的性格。但現在，這些設想已經難以實現。

在最后幾年里，吳孟達常被問起，他什么時候能和周星馳再有一次合作。吳孟達從來沒有把話說絕對。他也清楚，這是觀眾對那個時代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