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史話｜去明代北京，尋找燈市的白衫女子

高雅

2021-02-26 17:07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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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想在明代北京的上元燈會出風(fēng)頭，千萬別忘了穿上白綾衫。

2020年1月，上海地鐵里著白色綾衫的男男女女。澎湃新聞記者周平浪圖

“元宵，婦女必著松綾，則燕京時尚也”1。元宵婦女穿白的習(xí)俗始于宋代，“元夕節(jié)物，婦人皆戴珠翠、鬧蛾、玉梅、雪柳、菩提葉、燈球、銷金合、蟬貂袖、項帕，而衣多尚白，蓋月下所宜也。”2明代婦女在上元節(jié)穿白綾衫，是北京興起的時尚，也引領(lǐng)著當時全國的潮流。上元的燈火想必占盡了所有的顏色，穿艷色反而落了俗套，一襲白綾衫方能顯得清麗脫俗、楚楚動人。松江府出的松綾當屬最好，輕薄剔透的面料一上身，與皚皚的月光相映成輝，正所謂“白綾衫照月光殊”3。

擷芳主人《Q版大明衣冠圖志》里的白綾襖

于是那些穿著白衫藍裙的明代女子，終于能在上元節(jié)期間走出平日對自己緊鎖的家門。能呼吸到外面的空氣總是好的。那時的氣溫比現(xiàn)在還要低上兩度左右，冬天將走未走，天氣寒冷而干燥，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嗆鼻的煤灰味道，可哪里又沒有呢？小腳綁久了，蹣跚地走在還有些殘雪的街頭，實在有些費勁。即使是京城，也依然是泥土路面，沒有貼磚，四處可見因私自取沙而堆積的沙土，環(huán)境實在稱不上怡人，但總好過家里的方寸之地。因為難得的自由，心情依然是雀躍的。那么去哪兒呢？先去燈市看看吧。

出明紫禁城的東華門，再過東上中門，再往東是俗稱墻門的東安里門，過橋便能看到皇城的東安門。這座七間三門黃琉璃單檐歇山頂?shù)拇箝T始建于明永樂十五年（1417），宣德七年（1432），皇城東墻東移，東安門也隨之東移至玉河?xùn)|新址，玉河西的舊址興建東安里門。東安門是官員們上朝覲見的必經(jīng)之道，也是上元燈節(jié)期間繁華街景的開始。東安門以里是內(nèi)市，東安以外往北一些便是屬于市民的燈市街。

《舊京史照》中的東安里門照片。

《北京舊城》中的地安門照片。從《皇城宮殿衙署圖》和《京城全圖》中可以看到，東安門、西安門和地安門三座皇城門規(guī)制相同4

明北京燈市位置示意（底圖：侯仁之《北京歷史地圖集》之明北京復(fù)原圖）

明崇宋制，明代上元燈節(jié)的陣勢可以說絲毫不遜于燈節(jié)鼎盛的宋朝。最早是明太祖朱元璋在南京定下上元節(jié)張燈十天的規(guī)矩，比宋朝還多出四天。那時王朝初創(chuàng)，朱元璋希望以燈節(jié)的繁盛吸引富商聚集，大約是以大事件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的用意。“聞太祖初建南都，盛為彩樓，招徠天下富商，以實國本，元宵放燈，多至下馀日。”5后來首都雖從南京遷到北京，南京的上元盛景依然可從繪于明朝末年的《上元燈彩圖》里尋得。

【明】佚名《上元燈彩圖》中的鰲山形象

永樂七年（1409）正月十一日，朱棣下口諭，語氣可以說十分痛快了：“欽奉太宗文皇帝圣旨：太祖開基創(chuàng)業(yè)，平定天下，四十余年，禮樂政令，都已備具。朕即位以來，務(wù)遵成法，如今風(fēng)調(diào)雨順，軍民樂業(yè)，今年上元節(jié)正月十一日至二十日，這幾日官人每都與節(jié)假，著他閑暇休息。不奏事。有要緊的事，明白寫了封進來。民間放燈，從他飲酒作樂快活。兵馬司都不禁，夜巡著不要攪擾生事，永為定例。”6除此之外，朱棣還慷慨地給百官放了十天的燈節(jié)假：“永樂間，文皇帝賜燈節(jié)假十日，蓋以上元游樂，為太平盛事，故假期反優(yōu)于元旦，至今循以為例。”7

上元燈節(jié)，自然有很多的燈，很多的人，很多的把戲，很多的煙火，很多的吃食。明代也似北宋宣德門外設(shè)有”宣德與民同樂“的大型鰲山一樣，在午門外設(shè)置有三層樓高的壯麗鰲山，并賜百官宴，允許臣民在此觀燈三日。這最早也是朱棣的主意：“正月，元宵節(jié)，賜文武群臣宴，聽臣民赴午門外觀鰲山三日，自是，歲以為常。”8背后原因不難揣摩，為正名、為造勢。十日燈節(jié)、午門觀燈開始于南京，永樂十九年遷都北京之后，也延續(xù)了下來，并確實形成了定式。午門觀燈由于疊加放炮，頻頻引起大型火災(zāi)，加之確實耗資巨大，萬歷年間被叫停（后來皇帝連內(nèi)廷都不出，即使有午門這一出，也怪尷尬的）。百官十天假到崇禎年間則縮短為五天。

提及午門觀燈的明人詩作，大多提及“賜午門觀燈“，這些詩文大多是命題作文應(yīng)制詩，都是些馬屁飽和度過高的陳詞濫調(diào)。諸如“鰲山高從架層空，萬燭燒春瑞氣融”、“九門燈火云霄上，午夜山河錦繡前”、“東風(fēng)一曲升平樂，此夜都人盡許聽”9、“鰲峰千仞郁嵯峨，萬蠟榮春洽太和”10。

《明憲宗元宵行樂圖》局部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

山河錦繡，歌舞升平，宮中的享樂是上層建筑。鰲山高大似午門，遙不可及。宮外的歡樂，才是能擁有的日常。還是去東華門外二里的燈市去體驗明代上元節(jié)的日常吧。燈市街綿延二里，衢三行，市四列，所謂九市開場，一到夜晚“夕而燈張樂作，煙火施放。”11東華門鮮少有皇帝進出，連門釘都比宮城其他三門少一路，規(guī)制最低，管理也最為松弛，因此東華門一帶才能成為宮廷內(nèi)市交易最為繁華的場所。又因明代勛爵權(quán)貴的府邸大多位于東安門外，燈市在此興盛也顯得順理成章。所謂天下繁華，薈萃于此。“王孫約隊簇金貂，玉勒青驄綺陌驕，文貝珊瑚看不盡，東華門外市三條。”12每逢燈市開市，大批富人會在這里租樓觀燈，導(dǎo)致附近的房子租金被炒到天價13。富人在樓上一擲千金，燃燈于上，一到晚上燈火依次點亮，望之好似星衢，平民則走在樓下的燈市街上，舉頭四望那些“朱扉，繡棟，素壁，綠綺疏”的小樓14，感嘆一句“春如紅錦堆中過，人似青羅幙里行”15，被人群推著往前挪動，忙著看滿眼的燈、滿街的雜耍和炫目的煙火，各有數(shù)不盡的快活。

上元節(jié)是被宵禁控制的古代城市里難得的狂歡時刻，人們不用再被時間和空間雙重限制，而是縱容自己擁有這一年中難得的幾日歡喜。然而這些歡喜細細想來，最讓人動容的，屬于那些身著白綾衫的女子們。她們平日不僅不能在宵禁后出門，宵禁前出門也是奢望。她們被困在庭院之內(nèi)，被困在只能由他人賦予的身份之內(nèi)，一生無法追逐心中所想，只有上元節(jié)，才能堂堂正正走在城市的街巷中。《帝京景物略》記道，上元節(jié)“婦女著白綾衫，隊而宵行，謂無腰腿諸疾，曰走橋。至城各門，手暗觸釘，謂男子祥，曰摸釘兒。”明朝本朝人認證，婦女方是上元節(jié)的主角。“都人好游，婦女尤甚……十六過橋走百病，燈光徹夜。元宵燈市，高樓珠翠，轂擊肩摩。”16

張居正《元夕行》開篇寫到：“今夕何夕春燈明，燕京女兒踏月行。燈搖珠彩張華屋，月散瑤光滿禁城。”平日里難得出門的燕京女兒結(jié)隊在夜里出行，她們走過城內(nèi)大大小小的橋，走過銀錠橋、萬寧橋、高粱橋……據(jù)說正月十六走一走，一年都無百病。她們還走到正陽門，滿懷欣喜地摸門上的釘，據(jù)說能摸中便有好兆頭。“走橋摸釘，祛百病：正月十六夜，婦女群游祈免災(zāi)咎，前令人持一香辟人，名曰走百病。凡有橋之所，三五相率一過，取度厄之意。或云終歲今無百病，暗中舉手摸城門釘一，摸中者，以為吉兆。是夜弛禁夜，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俱不閉，任民往來。廠衛(wèi)校尉巡守達旦。”17走百病不過是個幌子，她們無非想出門自由行走罷了。于是她們那日的快活品起來，分明有了心酸的意味。

又是一年上元節(jié)。還好，如今無論男女，不用任何節(jié)日和借口，日日夜夜都可出門，還生怕你不出門。也有了太多比看燈有趣得多的娛樂，于是燈節(jié)不再是所有人一整年的盼望。元宵看燈也好，走百病也罷，漸漸沉寂下來也正常。

看燈是表，釋放是里。要想讓上元節(jié)重新恢復(fù)往日的光彩，與其過于沉迷過去，倒不如好好琢磨，現(xiàn)代的中國人需要怎樣的狂歡。

在經(jīng)營上元節(jié)這個活動上，歷朝歷代都有自己的輸入。唐長安安福門外踏歌，二十丈高燈輪燃亮五萬盞燈，踏歌三日三夜，是當時歡樂的極限；北宋東京宣德門外燈山設(shè)計精妙絕倫，街巷間大大小小的音樂表演觀燈形成一個整體，各方爭奇斗艷，把狂歡烘托到頂峰；明代租樓看燈，平日里被忽視的群體白衣女郎反倒成了最亮眼的主角。復(fù)興傳統(tǒng)的狂歡節(jié)，也許需要在現(xiàn)代語境下，創(chuàng)造讓人能釋放的出口。西方有圣誕集市上的熱紅酒，有跨年夜教堂前廣場的樂隊演出，有萬圣節(jié)傾城出動的狂歡游行，我們也會重新找到我們狂歡的形式，有中國文化的內(nèi)核，也能真正讓人開懷。

新冠疫情后的第二個上元節(jié)，我們還需要保持社交距離，不能人潮涌動，華燈仍能與月爭輝。所以回眸遠望，與奪目的燈火相比，也許白綾衫才與今年的上元節(jié)恰好相宜。它是繁華背后的底色，只有素，才能映出滿城華彩，傾城月光。

1、【明】王象春《齊音·元宵》

2、【宋】周密《武林舊事》

3、【明】張宿《走百病》；刁統(tǒng)菊《白綾衫照月光殊—《由《金瓶梅》及相關(guān)史料看明代元宵節(jié)婦女服飾民俗》，棗莊師范專科學(xué)院學(xué)報，2003年2月

4、晉宏逵《明代北京皇城諸內(nèi)門考（摘要）》，中國紫禁城學(xué)會論文集，第八輯。

5、【明】朗英《七修類稿》卷二十七之“元宵燈”。

6、【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補遺卷三·畿輔》“元宵放燈”。

7、【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一·列朝》“節(jié)假”

8、《皇明通紀·歷朝資治通紀卷之六》“壬辰永樂十年”

9、【明】金善《元夕賜午門觀燈四首》

10、【明】陳亢宗《賜午門觀燈應(yīng)制》）之類。

11、【清】姚之《元明事類鈔》卷30，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4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