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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川九頂山,他帶領巡山隊保護羚牛和斑羚
高夢宇
四川九頂山,海拔3500到4000米的高山巖壁上,活躍著這樣一群人。他們皮膚黝黑,臉上有著深深的皺紋,手上長滿老繭。他們穿著深色棉衣,戴軍綠色布帽,背著玉米面干糧,口袋中裝著相機和紅外相機。
由于巖壁陡峭險峻,幾乎找不到可以落腳的地方,這些人只能依靠簡易的樹枝牽引,相互扶持著向上行進,幾乎與巖壁融為一體。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們胳膊上那只明晃晃的紅袖標。
他們是九頂山上的農民護林員,也是九頂山野生動植物之友協會的成員,領頭人余家華今年71歲了,仍奮斗在巡山一線。

余家華(中)和巡山隊員們在一起 歐陽凱 攝
從狩獵者到護林人
1970年代的余家華,手里拿的不是相機,而是獵槍。
他出生于茂縣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世代以種植、放牧為生。靠山吃山,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打獵也成了一家人必不可少的活動之一。
“我從14歲的時候開始跟叔叔學打獵,在物質匱乏的年代,是打獵給我和家里人帶來了生活的希望。”
當時,余家華和大多數獵人的打獵活動始終遵循傳統狩獵的基本準則。
這些準則包括,嚴格控制狩獵時間,春夏不打獵,以及嚴格執行狩獵禁忌,不打懷孕和未成年的動物。這種模式為野生動物保留了足夠的生存空間,因此幾十年來,九頂山的物種數量一直維持在比較穩定的狀態。
1980年代以后,為了進一步改善生活,九頂山附近的獵人數量激增,原來只有幾十人的狩獵小隊一下擴大到了上千人。獵人變多了,九頂山的動物卻是有限的。
被金錢蒙蔽了雙眼,獵人們對九頂山的野生動物展開了瘋狂的獵殺,狩獵時間拓展為一年四季,狩獵范圍也打破了從前的限制,從強壯的“青年”動物到難以行動的“老弱病殘孕”無一幸免。

斑羚 余家華2013年7月于巡山途中拍攝
這樣的狩獵模式無異于殺雞取卵。“我爺爺和父親都是愛樹又愛動物的人。”從小就受到家人淳樸環保教育的余家華,敏銳地嗅到了一絲不妙的氣息。
這種不詳的預感在余家華日常的狩獵活動中得到應驗。90年代以后,九頂山物種數量急劇下降,“有時候走一天也看不到一只動物腳印”。眼看著身邊的動物一天天減少,余家華果斷放下了獵槍,也開始勸導身邊打獵的村民。幾年間,他轉行放牧,靠幾頭高山牦牛養活一家老小。
但巨大的經濟利益仍引得人們趨之若鶩。為了打到獵物,獵人們采取了更加極端的方式:放火燒山。他們往往七八個人為一組,2個人去山腳下放火,其余人埋伏在山頂等待獵物上鉤。短短幾個小時,就能毀掉幾千畝甚至上萬畝的森林,跑不動的老弱病殘動物在大火中被活活燒死,僥幸逃脫了也成了獵人們的槍下亡魂。
在山上放牧的余家華每每聽到動物的慘叫,看到國家花幾千元一畝的價格建造起來的林地化為灰燼都感到十分痛心:“這些人心太黑了,這樣下去我們的子孫后代什么也沒有。”
單純的勸阻已經不能阻止獵人們的瘋狂行徑,為保護祖祖輩輩生存的家園,余家華萌生了建立九頂山 “巡山隊”的想法。
智斗盜獵者
1995年,余家華發起一支巡山隊,當時主要成員是他弟弟、兒子、女婿和其他親戚,巡山隊主要任務就是保護九頂山的野生動植物,與盜獵者作斗爭。
25年來,他帶領家人們每年上山8到10次,在海拔3000到4000米的高山上風餐露宿,啃著玉米面做的干糧,喝著融化的雪水。清除獵人留下的捕獸夾、預防森林火災、勸導打擊盜獵活動,成了他們再熟悉不過的工作。

左起余家華、其子和其孫在一起 歐陽凱 攝
他記得2004年某天,一個4人盜獵隊潛入九頂山,短短幾天時間就打了不少野生動物。正在放牧的余家華聽到消息,用玉米面做好了干糧,帶著手電筒,天不亮就帶著團隊出發。經過15公里的長途跋涉,他們終于在早上9點趕到了盜獵者休息的木屋。盜獵者正在屋里煮早飯,屋子一角堆著他們幾天前打到的動物,墻上掛著4只獵槍,門外還有3條兇猛的獵狗。
余家華定睛一看,憑借多年巡山的經驗,很快判斷出墻角堆放的10只動物分別是4只斑羚、5只豬獾和1只綠尾虹雉,都是九頂山瀕危的保護動物。
盜獵者對余家華等人的來訪感到很意外:“你們是什么人?”
余家華急中生智:“我們是上山挖藥的農民。”
等到盜獵隊完全放松了警惕,余家華才亮明自己巡山隊隊員的身份:“你們那政府沒有向你們宣傳保護珍稀動物嗎?”
盜獵者一驚,其中一個年紀比較大的中年人立刻反應過來,想跑去拿獵槍。余家華則眼疾手快,一把制服了他,一場護林員與盜獵者的混戰由此打響。
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都是1對1。余家華團隊一共5人,剛好多出一個,就成為場上的“自由選手”。不到5分鐘,4個盜獵者抱頭求饒,嘴里喊著:“打不得了!打不得了!”
余家華見狀,收繳了他們的獵槍和獵物,帶了兩個領頭人,準備一起上交給當地林業局處理。結果還沒走出一華里,那兩個人就躺在地上裝瘋賣傻,找個借口偷偷溜走了。沒能抓住那批盜獵者,讓他們接受應有的懲罰,也成了余家華巡山生涯中難以忘卻的遺憾。
“好在那4個盜獵者回去之后,就在自己的村子宣傳,說不能再去九頂山打獵了,有一群少數民族在保護,去了就要挨打。從此之后,打獵的人就很少了。”余家華說。
2004年,九頂山野生動植物之友協會正式成立。在余家華的感召下,越來越多的村民選擇投入環保事業,上到70多歲的老人,下到十幾歲的孩童。
通過勸阻、宣傳和巡護,九頂山地區盜獵者逐年減少,森林亂砍濫伐現象得到遏制,草場及其他高山植被有序恢復,野生動物族群數量也實現了穩步增長。

馬麝 余家華2012年7月20于巡山途中拍攝
讓羚牛重回九頂山
作為一座海拔4500米的高山,九頂山周圍被八個縣市包圍,地理環境阻隔了外來物種進入,這讓原生的高山物種顯得彌足珍貴。
上世紀末,由于盜獵者瘋狂獵殺,九頂山羚牛幾乎滅絕,只剩下零星幾頭。
2012年的一天,余家華在巡山時通過望遠鏡在遠處山谷看到了幾個斑點大小的影子,憑借多年經驗,他斷定這就是絕跡已久的羚牛。興奮的余家華沒有多想,收拾了干糧,吃過午飯就一個人出發了。
山路崎嶇,他從中午一直走到天黑,也沒能到達望遠鏡觀察到的地點。此時原路返回顯然已經來不及,他只能在一棵大樹下生了些火取暖,草草過了一夜。

羚牛 余家華2020年7月20日于巡山途中拍攝

九頂山巡護途中風景 歐陽凱 攝
第二天,余家華繼續前進,終于在日落前到達了山谷,但卻始終不見羚牛的蹤跡。余家華有些沮喪地低下頭,驚喜的發現沙地上竟然有幾個淺淺的羚牛腳印,一旁的草叢中還散落著幾堆羚牛糞便。這樣明顯的證據幾乎坐實了九頂山還有羚牛活動的推論,余家華也總算沒有白跑一趟。
他迫不及待要將這個消息告訴協會的成員們,就選擇了一條沒有走過的近路。行至一處懸崖邊,恰好有斑羚經過。“我看斑羚很順利的過了河,以為人也可以走。”可剛走到一半,腳下的冰面就出現了細小的裂紋。余家華心道不妙,那時已是冬末,河流開始漸漸融化,這里的冰面只有幾公分厚,并不結實,無法承受一個成年男子的身體重量,他被迫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那一瞬間,余家華的腦海中閃過了無數可能性,甚至死亡。最后關頭,他終于重新喚回理智,小心調整姿勢使,自己整個人趴在冰面上以減小壓強。冰面很滑,余家華手腳并用、慢慢移動才得以脫險。
這之后,余家華一直在苦苦尋找羚牛的蹤跡,卻始終沒有正面發現過羚牛,這也成了余家華的一塊心病。直到2020年1月11日,余家華才第一次在紅外相機中看到了羚牛的身影,這也是時隔20年他再次見到羚牛。
多年的巡山護林,余家華對九頂山每一個生靈的熱愛早已深深刻進骨髓。

雪鶉 余家華2013年9月于巡山途中拍攝
2019年,美國環保攝影師歐陽凱曾跟隨余家華參加了為期一周的九頂山巡山活動。歐陽凱回憶,雖然每天都要攀爬近15公里的山路,70歲高齡的余家華也總是團隊中最先醒來的那一個。因為清晨是野生動物活動最活躍的時段之一,也最容易抓拍到好的照片。
余家華獨自扛著幾公斤的相機,深入林間,用“搶”來的時間去完成那些巡山任務之外的拍攝工作。“我能感受到,他對這份事業是真正的熱愛。”
2020年秋,被譽為世界上最令人敬畏的野外科學機構之一的世界探險者俱樂部發起“探險者俱樂部50:你應該知道的50名正在改變地球的人士”項目。余家華在48個國家的400多個提名者中脫穎而出,成為最終50名獲獎者之一,也是第一個加入世界探險俱樂部的中國護林員。

余家華在九頂山巡護途中 歐陽凱 攝
“余家華不僅僅是個優秀的護林員,也是個優秀的環保組織領導者。”余家華的推薦人歐陽凱說:“做環保,最難的就是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但他就是有這樣的魔力。雖然我認識很多護林員,但感覺余家華做的事情完全超出了一般護林員所做的事情。希望我能用中英文能力和圖片幫助他得到現實的支持,這才是自然攝影師的夢想和意義吧。”
受到爺爺影響,余家華的孫子余彪長大后也選擇投身護林事業。平日里,他在成都打工,但一接到余老電話,就會馬不停蹄的趕回九頂山,參加例行的巡山活動。因為會使用手機,他也成了團隊中開展宣傳活動的中流砥柱。護林,已經成了余家人光榮的“家族使命”。
余家華說,“希望我們這個協會能夠持續、長期的保護下去,也希望更多的年輕人能夠投入到護林事業。能力大的人多做一點,能力小的人少做一點。大自然好了,子子孫孫才能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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