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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田野︱一個90后女博士在交友軟件上的脫單嘗試
在提交論文后的第三天,我開始嘗試交友軟件。
“不好找對象”似乎是社會對我們女博士的刻板印象。女性、博士學歷、單身,這三者之間雖然沒有什么必然聯系,但我身邊確實有很多女同學們正受到婚戀問題的困擾。就我而言,讀博使得我的potential pool變得很小。那年系里一共招了包括我在內的五位新生——一般每年就五到七人,男女一平分,男生中可能還有不喜歡女生的——日常生活中最常交往的異性實在是少得可憐。學校里倒還是有一些社交的機會,比如宿舍會組織活動,讓男生和女生面對著面、一溜一溜地在校徽下聚餐,但除了難吃的晚餐和跨專業如跨服一樣的社交對話,我沒有太多其他感受。
此外,學業的壓力也會讓我幾乎無暇顧及風花雪月。除了上課,我們還要為系里做助教,我的專業還需要一定時間的田野調查。于是,三到四年的學制被安排得滿滿當當。理工科的女同學們就更乏味了,日常在宿舍-實驗室的兩點一線中來回。戀愛的重要性在這樣的生活中變得很小。一個男朋友既不能幫我批改作業,也不能幫我撰寫論文。學校狹小的人際圈和大山般的論文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這不代表我抗拒戀愛這件事情。所以,當我和好朋友在慶祝論文提交的聚會上,我馬上、立刻、第一時間下載了她推薦的交友軟件,顯示了相當的行動力和決心。

日劇《38歲離婚單身女嘗試相親APP的成果日記》海報
在這之前我對諸多交友軟件已有耳聞,但一直沒有想過去使用。正如鮑曼在Liquid Love中預測的那樣,個人主義的興起與科技的改變破壞了人們對“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信仰。現代人的感情像流水一般流動與善變,而網絡約會的流行正是這樣一種癥狀。我之前聽到的關于交友軟件的坊間傳聞,很多都在印證鮑曼的判斷:人們在交友軟件上并不是為了尋找長期穩定的親密關系,而是快速地匹配“用完即棄”的伙伴。但我的朋友卻不這么認為,她覺得在交友軟件上確實有那些尋找快餐的人,但也有許多人是抱著拓展交際圈的愿望在使用的。“你除了男博士們,還能接觸到誰呀?”這戳中了我的痛點。并且她保證,這個平臺上的男生沒有某T或某M上的那么“油膩”。
在朋友的指導下,我第一次注冊了交友軟件。首先,得選一個好看的照片。“這個很重要!”她一再強調。在糾結了很久之后,我挑了一張遠景但露出正臉的照片。當然,是美顏過的。然后是編輯自我介紹。這款軟件必須填寫的信息只有性別和生日,此外可以選擇性地提供學校、自定義標簽、戀愛準則和日常愛好等等信息。我謹慎地只填寫了本科的學校,然后盡量把每一個空都填上一點東西。花了一個小時,終于把人生中第一份交友軟件上的“CV”完成了。經過這個過程,有一種似乎我是一個待選商品,在努力推銷自己的感覺。
我“上架”之后,系統就會在規定時間將我的“CV”推送給男用戶們。大概率是同城的。同時,我也會收到20個男生的“CV”推薦。如果喜歡可以點“愛心”,對方如果對我的“CV”做了同樣的操作,我們就會進入聊天對話階段。這個階段只有三天時間。如果三天內聊得好,可以交換微信。不然則對話過期,無法再和對方有交集。
自我推銷、快速匹配、三天不行則換一個——這正是鮑曼所描繪的:現代人的求愛過程就像一個“商品化的游戲”。技術的發展讓在戀愛市場中“購物”變得更加容易且風險更小——畢竟刪去對話或者取消關注就能“退貨”了。與傳統的商品消費不同,這里的買家和商品是同一體。我在被“挑選”的時候,別人也在“挑選”我。
各式各樣男生的“CV”確實讓我大開眼界。除了每天系統推薦我的20個,我也收到了一些對我點了愛心的用戶。一時間,竟有點亂花漸入迷人眼的感覺。我的策略很簡單,選擇看得順眼以及標簽和我重合或讓我好奇的男生回點愛心。但最后體驗下來的結果并不是很讓人滿意。有重合的標簽并不代表我們會有一個高質量的對話。我時常陷入和對方不知道聊什么的境地。我還是很難從每一份自我介紹里具象化這個人。因為我得到的都是碎片化的標簽。這的確符合我們用淘寶時輸入關鍵詞尋找商品的動線。但在交友的情境中這個設計似乎只能傳達一層淺薄的形象。
另一方面,盡管我精心編輯了自我介紹,大部分男生似乎只對我的照片做出了反饋。比如,大部分人打招呼會禮貌地夸我的照片,但極少有人注意到我的自我介紹。這讓我心情有些微妙。僅僅靠一張照片就能定義一個人嗎?更何況這大概率是一張美顏過的照片——它失真,卻又是硬通貨。這是交友app常常被詬病的“膚淺的門檻”,似乎“只有吸引人的用戶可以完全享受網絡提供的所有可能性”(Hobbs, Owen&Gerber,2016:281)。因此,深諳市場規則的用戶們會花精力在呈現照片上。而性格、三觀、品性……這些非常重要的選擇伴侶的指標都很難在用戶展示頁面中呈現。
但我還是兢兢業業地開始了互動。對方問我最近看了一本什么書。我回想了一下,是一本網戀主題的言情小說。嗯……可是這么回答是不是顯得有點膚淺?要不說“看了博爾赫斯”?雖然那是幾個月前看的,而且沒怎么看懂。對方問我對外貌的要求。雖然我內心有一絲期待,最好長得像年輕時候的金城武,但還是回答“這個無所謂,要聊得來。”……漸漸地,我意識到我一直在努力扮演一個潛意識里為自己設置的人設,一個完美的自己(ideal self)。
我又開始自我檢討,為什么不能有一說一呢?雖然我也不能算“不誠實”,但確實在下意識地“美化”我的表達。這其實是一種我們在交友軟件上很常見的焦慮。它來自于“真實地表達自己”與“印象管理的本能”之間的張力。人們為了平衡這種張力,往往會去塑造一個“未來想要成為的我”(Ellison,Heino & Gibbs,2006)。比如說,可能僅僅和朋友團購過一次懷柔滑雪套餐,但會努力表現成“熱愛滑雪”的樣子,而在心底是希望成為一個真的享受滑雪的高手。我同時意識到對方也在進行著扮演。這樣的扮演其實無可厚非。誰不想在交友軟件上讓自己表現得更吸引人呢?但這也往往意味著當關系發展到線下時,會有相當大概率的“理想與現實的差距”被揭露。讓對方過度拔高的期待值,總會有一天會變成現實的耳光。

雖然有很多不適應,我慢慢地也能夠相對自如地在這個軟件上和不同的男生交流了,漸漸也和其中的一些交換了微信。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感受到了dating culture的魔力。確實,和不同職業背景、生活經歷的異性能夠在一個友好的氛圍中頻繁分享日常或見解,讓平常社交生活平淡的我一下充實了很多。但要維持質量高的交流,和保持一個好的形象(上文提到的ideal self),是相當花費時間和精力的。和其中一個男生閑聊到經濟史的時候,我甚至去查閱了文獻。一天下來,感覺疲憊程度不亞于帶了幾堂tutorial。我將我的煩惱向閨蜜傾訴時,她說:“你以為管理魚塘很容易嗎?”
我如同遭到晴天霹靂。什么?魚塘?我是“海王”嗎?
我意識到這其中有復雜且充滿張力的文化邏輯。交友軟件作為最能代表美國(并不是所有西方國家都流行,美國是最有代表性的)dating culture的舶來品,也在漸漸改造著東亞文化中的青年人對親密關系的實踐。Dating這一階段是在“評估對方作為親密關系中的潛在伴侶的適合性”(knowyourself,2020),所以一個人可以同時date不同對象,因為ta還沒有進入任何確認的關系。并且,在dating culture中,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明確兩人處于這樣的階段。這就如我們在交友軟件下的互動,彼此都默認了一個“也許可以和對方進一步發展,但也不一定”的設定。而常常被大眾文化唾棄的“養備胎”與之的區別可能在于,“海王”們不會跟對方明確彼此的階段,而是用似是而非的對未來的許諾吊著對方。可在操作層面上,這其中的差別似乎很微妙。男女之間的情愫流動本來就是靠著些似是而非的曖昧在推動的。對對方的感覺也需要許多互動去確認。那在確認之前,我們到底算是“積極了解”還是“相互養備胎”,這個邊界在哪里呢?
被閨蜜暴擊之后,我幾乎條件反射地又開始自我批評了起來。可,我也只是正常使用交友軟件的功能,并且都以一種真誠的態度在面對每一個人,背后的動機僅僅是多了解對方一些,讓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形象更生動一些。
我真的適應dating culture嗎?它真的適合我們的文化環境嗎?這有兩種不同的親密關系腳本。在中國傳統的純愛型腳本中,約會是在確定關系之后才發生的事情。一個好女孩是不會和自己男朋友以外的人約會的。男女雙方最好是從到都尾1v1地從結識、相熟到相愛。如果有一方在哪一個環節心里還考量著別人,都是渣的表現。而dating culture的腳本則是在成為正式男女朋友的關系前通過約會不停地確認。當兩個腳本同時存在的時候就會有沖突發生。有些時候發現對方和自己想要的不一樣,就一拍兩散了。更多的時候可能會讓期待傳統腳本的人受到傷害,畢竟在每天推送20位異性、三天不匹配就過期的設定下,連在尋找階段都堅持“從一而終”原則的人,本質上與追求效率的交友軟件不相符。
這一沖突的后果在女性的身上表現得更為明顯,因為女性身上有更深重的性別枷鎖。閨蜜開玩笑地給了我一頂“海王”帽,我就忍不住用一種道德的目光審視自己。雖然自詡于獨立女性,我有幾個瞬間也會懷疑:我這是水性楊花嗎?我是渣女嗎?唉,我僅僅是同一天和三個男生分別分享了我的女性主義的書單、中午做的咖喱飯和最近聽的一個音樂播客,連點曖昧的快感還沒享受到呢。
在我們的社會,很多人依然對女性最高的贊美還是“良家婦女”。12月,成都的一位新冠無癥狀患者,因為在公布的軌跡中幾次出現在酒吧,就被很多道德感異常高的網友定性為“不是好女孩”。在這種環境下,我,作為一個使用交友app的女生,會不會被貼上“放蕩”的標簽呢?這些顧慮也使得我在實際與男生的交流中不自覺更加矜持,生怕對方給我貼上什么標簽。盡管我表面上擁抱了dating culture的腳本,但我又會不自覺地用傳統腳本中女性的形象對照自己。這個自我規訓的過程讓我十分沮喪。
最開始的那陣熱烈之后,我又開始忙碌起新的論文。交友軟件的推送被關掉了,微信里的幾位也歸于平靜。我的第一次在交友軟件上的脫單嘗試黯然收場。但,正如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提到,愛是一種能力。追求愛是通向自我、與他人連接的一種方式。希望無論什么性別,什么學歷,什么年齡,我們都能有追求親密關系的勇氣。
參考文獻
艾里希·弗洛姆. 愛的藝術.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8.
Bauman, Zygmunt . "Liquid Love: On the Frailty of Human Bonds." Polity Pr (2003).
Ellison, Nicole, Heino, Rebecca, and Gibbs, Jennifer. "Managing Impressions Online: Self‐Presentation Processes in the Online Dating Environment." Journal of 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11.2 (2006): 415-41. Web.
Hobbs, Mitchell, Owen, Stephen, and Gerber, Livia. "Liquid Love?: Dating Apps, Sex, Relationships and the Digital Transformation of Intimacy." Journal of Sociology (Melbourne, Vic.) 53.2 (2017): 271-84. Web.
Knowyourself,《“我們在約會。” 如何知道有沒有可能確定關系?︱一文讀懂Dating Relationship》2020-12-14微信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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