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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的陷阱:當心風險誤判
友人發來一段子,閱后甚覺有趣:“某地區進行全民核酸檢測,一哥們兒在檢測后一直未收到結果報告,于是情急之下去電催問。得到的回復是:若不單獨通知你,就是沒事兒;若有事兒,不僅要通知你,還要通知全國人民。”
段子的笑點顯然是催問之后得到的回復,而非催問者之驚慌。催問者的情急反應是可以理解的,畢竟無論結果好壞,人們總希望“靴子”及早落地。不過筆者揣測,催問者也許會進行如下一番推理而愈發感覺不安:疫情有所反彈,人們感染病毒的風險上升;如果檢測機構一旦發現檢測結果不好,就會展開進一步的核實工作,從而暫緩向受檢者通知檢測結果,那么自己一直未接到通知就意味著不幸“中招”的概率變得更大了。
倘若催問者真有此番推理,其實是挺理性的。然而,這種推理過程也隱藏一些很容易導致風險誤判的陷阱。在此需補充說明的是,即便收到通知,檢測結果仍存在“假陰性”或“假陽性”的可能。但為了簡化討論,我們不考慮這種可能性。
一、貝葉斯推理基本思想
上述推理,本質上就是統計學上著名的貝葉斯推理。貝葉斯推理由18世紀英國牧師托馬斯·貝葉斯最早提出,其基本思想是:我們在判斷事物存在的可能性時,首先要形成一個先驗概率判斷,然后根據新的信息對先驗概率判斷進行修正,最后形成一個后驗概率判斷。
例如,疫情反彈期人們感染病毒的風險較大,就是一個先驗概率判斷;催問者進行了病毒檢測但一直未收到關于結果的通知,就是新信息;基于新信息,催問者認為自己感染病毒的可能性變得更大了,就是一個后驗概率判斷。
貝葉斯推理既符合直覺也符合理性。但“魔鬼隱藏在細節中”,要通過此推理獲得正確的后驗概率判斷,須保證三大條件成立:
第一,一開始就要設定一個先驗概率;
第二,對先驗概率的判斷是正確的;
第三,根據新信息對先驗概率判斷所進行的修正是正確的。
不幸的是,大量研究表明,上述三大條件往往不成立,并相應形成如下三大推理陷阱。
二、陷阱①:忽略先驗概率
沒有先驗概率就沒有貝葉斯推理,先驗概率在貝葉斯推理中發揮基礎性的作用。段子中的催問者固然將因疫情反彈而意識到先驗概率的存在,亦會以之為基礎而進一步對風險做出判斷。但是,在很多決策判斷情景中,人們卻會忽略先驗概率。對此,社會心理學文獻提供了如下一個經典案例:
某城市的一輛出租車在午夜肇事后逃逸,一目擊者報告肇事車輛呈綠色。法庭測試了該目擊者在夜間辨別顏色的能力,發現他在80%的次數中能夠正確辨別各種顏色,在20%的次數中會混淆各種顏色。請問,給定目擊者的證言,肇事車輛呈綠色的概率有多大?
80%!大部分人會不假思索地報出答案。然而,若假設這個城市根本沒有綠色的出租車,則我們很容易發現這是一個錯誤的答案。這個城市根本沒有綠色的出租車,其數學上的含義是:肇事出租車呈綠色的先驗概率為0。在這種情況下,目擊者聲稱肇事車輛呈綠色,不過是錯誤辨別了顏色。
上述經典案例表明,人們傾向于忽略先驗概率,沒有意識到正確答案應該與先驗概率有關。有趣的是,有研究者發現,即使在提出上問題之前給出“根據各自所擁有出租車的顏色進行命名,有綠色公司與藍色公司在該城市運營,其中前者擁有15%的出租車”這種提示性信息,但大部分人會忽略15%這一先驗概率,仍然報出80%的錯誤答案。正確答案應為41.4%,這是一個基于先驗概率但又比其小的后驗概率。
本文旨在強調先驗概率是形成后驗概率判斷的基礎,而不具體解釋如何推導出正確的答案。行為經濟學大師卡尼曼與特沃斯基,將人們忽略先驗概率的傾向稱為“基礎概率謬誤”。有研究認為,人們之所以會陷入此謬誤,是因為感覺先驗概率與當下的判斷無關,或者先驗概率判斷所依據的信息對人們來說是“遙遠的、蒼白的、抽象的”,而人們所收到的新信息卻是“生動的、顯著的、具體的”。
三、陷阱②:誤判先驗概率
催問者即便意識到先驗概率及其重要性,然而能否正確判斷先驗概率的大小,卻是另外一回事。他原本可以通過權威信息渠道,獲得關于所處地區感染率的具體數據,并以之為基準形成對先驗概率的判斷。但社會心理學文獻表明,正確判斷先驗概率并非易事。尤其是在面對風險事件時,人們傾向于高估先驗概率,其主要原因有二:
第一,個體對事件的主觀情感反應常成為個體的決策依據。
雖然這有助于我們對潛在的危險做出迅速反應,但其經常導致對風險事件先驗概率的高估。例如,2005年一份研究顯示,在“瘋牛病”疫情結束幾年后,每當法國報紙將牛海綿狀腦病冠以“瘋牛病”而加以報道時,不少法國人就深感恐慌,進而高估人們感染這種疾病的概率,以致牛肉消費量會顯著下降。但若報紙報道的是牛海綿狀腦病,人們就平靜許多,而牛肉消費量也不會發生大的波動。其實,即使在“瘋牛病”疫情中,全法國也僅有6位確診者。換言之,個體感染“瘋牛病”的真實先驗概率遠比人們想象的小。
第二,個體對事件的主觀印象常成為個體的決策依據。
事件越容易被回想起來、越令人印象深刻,則其發生的先驗概率越容易被人們高估。一個經典例子是,2001年9·11事件對美國社會造成了很大沖擊。此后,很多美國人高估了飛機失事的概率,認為陸地旅行更安全。但據統計,在2003-2005年期間,美國人在出行同樣距離的情況下,遭遇致命車禍的概率是飛機失事的230倍。2006年有報告指出,每420萬次飛行才發生一次事故;對大多數飛機乘客而言,旅行期間最危險的旅程其實是驅車趕往機場的那一段路程。對此,社會心理學家戴維·邁爾斯評論道:“9·11事件的恐怖分子,以一種令人覺察不到的方式——在美國的公路上——殺死了更多人,多于他們所襲擊的那4架飛機上的乘客數。”
四、陷阱③:錯誤修正先驗概率
在貝葉斯推理中,基于新信息對先驗概率的修正遵循乘法法則。具體來說,后驗概率等于先驗概率乘上一個修正因子,而修正因子的取值主要由新信息所決定。例如,在段子中的催問者看來,如果存在因檢測結果不好而暫緩通知這種情況,那么“一直未接到通知”這個新信息就意味著修正因子的取值大于1。
但最后的回復表明,修正因子被他大大高估了。實際上,在“若有事兒,不僅要通知你,還要通知全國人民”的情況下,修正因子的真實值等于0。按照上述乘法法則,他完全可以放下心來,因為此時后驗概率等于0。不過,在事前不了解具體通知規則的情況下,催問者至少有理由認為修正因子是大于0的。
其實,修正因子到底小于1還是等于1,抑或大于1,才是催問者更關心的問題。若出現前兩種情況,則催問者就比較放心了,因為根據乘法法則,他感染病毒的后驗概率不會超過先驗概率。但若出現第三種情況,顯然他就很有必要提高警惕了。從數學原理上講,問題的答案取決于“在檢測結果不好條件下暫緩通知的概率(定義為a)”與“無特定條件下暫緩通知的概率(定義為b)”的相對大小——若a小于b,則修正因子小于1;若a等于b,則修正因子等于1;若a大于b,則修正因子大于1。
為理解上述原理,我們假定存在“暫緩通知檢測結果的情況總體上很少見,而一旦檢測結果不好就大概率暫緩通知”這種場景。此時,b很小,a較大,以致修正因子很可能大于1,進而將使得一直未接到通知的催問者形成判斷:自己感染病毒的后驗概率要高于先驗概率。在此,我們舉一個更通俗的例子來進行類比:假設總體上看,人體不太可能出現某種反應(b很小),但若人體感染上一種疾病,該反應大概率會出現(a很大)。那么,當某人的身體出現該反應時(新信息),我們無疑會推測,即便這種疾病很罕見(先驗概率很小),但此人已感染上這種疾病的可能性也許并不小(后驗概率較大)。
基于上述分析可知,如果催問者誤判了a與b的取值,就會形成一個錯誤的修正因子,進而導致基于新信息對先驗概率的修正出現錯誤。
五、結語
按照19世紀法國著名數學家拉普拉斯的觀點,“對于生活中的大部分,最重要的問題實際上只是概率問題。”“概率論本質上只是一些計算方面的常識。”然而,人類的大腦似乎天生就不擅長概率思考,常常會落入某些推理陷阱而誤判風險。承認問題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在當前疫情有所反彈之際,我們必須堅持理性思維,仔細檢視自己對風險的判斷,力避盲目的恐慌或樂觀。
(作者姚耀軍為浙江工商大學金融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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