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的很多地區，臘月二十三的祭灶是一個很重要的日子，意味著漫長的“過年季”正式開始了，把這叫作“小年”。每個地方的風俗也都不相同，南方不少地方是在臘月二十四祭灶。

我對“小年”的記憶非常深刻。一個原因是，從這一天開始，人們正式準備過年的東西了。小時候在農村生活物資匱乏，過年最重要的就是吃，而小年通過“祭灶”這個儀式，來宣布整個慶典的開始。

“祭灶”首先要祭，在廚房燒香是避免不了的。這是春節季第一次燒香，重點在廚房。小時候寫過年的春聯，有一幅是貼在廚房的，叫“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或者“上天行好事，下界保平安”，橫批往往是“風調雨順”。

這種對聯的意思是：在今晚，灶神會帶著人們的祈求和祝福，前去天庭，等到初一五更（大年初一凌晨）的時候，他才返回，和眾神一起接受人們的祈福。到正月十五的晚上，再祭祀一次，眾神就又都返回天上，保持一個高高在上的狀態，俯視眾生。

在這種觀念中，灶神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他似乎有著更多的人間性，是聯系人和神的紐帶，人們要好好伺候他，讓他到天上說一些好話。他很親民，或者說是神派在人間的使者。《西游記》中的土地爺之類的，也都是類似的狀態。遇到問題，孫悟空往往把他們找出來先咨詢一番，因為他們更了解民間疾苦。

這很好解釋。在傳統社會，廚房當然是一個家庭最重要的“內部空間”，它很容易發生火災，造成家庭的全部財產毀于一旦。祭灶的儀式，其實是對小朋友進行安全教育的機會。印象最深的是，母親在燒香祈福的時候，表情嚴肅，禁止我們說話。在整個春節期間，“噤聲”都是一個原則，好像說錯話就會得罪上天一樣，這讓我對眾神都有一些意見。

灶神讓人感到溫暖，因為它開啟的美食季是一個饑餓的少年最期待的。小時候根本不知道“祭灶”這個詞。爺爺會在這一天制作一種麻糖，很甜，又很容易粘住牙齒。他嚴肅地說出“祭灶糖”這個名詞，我總是聽成“機造糖”，以為是某種高級機器制作出來的。

祭灶糖并不好吃，但是卻開啟了十幾天的“甜蜜”。過了這一天，人們就開始去市場采購各種年貨，因為沒有冰箱，食材的儲備就成為一個問題。然后是開始蒸過年才吃的白面饅頭，圓形的，而不是平常的長方體；然后是做一些炸物，等著春節后各路親戚的上門。

這些事情現在都不太有回憶的價值，因為圍繞春節的種種“風俗”，在本質上都和匱乏有關。過年要想辦法把來訪的親戚灌醉，這是因為平常自己都不舍得喝酒，要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分享——農業社會，親戚就是一個一起對抗風險的共同體。現在，喝酒吃肉都已經是日常，而且都市人普遍面臨著營養過剩的問題，所謂節日氣氛，也就煙消云散了。

但是，我很看重“祭灶”這個場景，因為廚房確實曾給我無盡的溫暖。北方農村的冬天非常寒冷，晚上一家人一起在廚房里做飯，既可以取暖，又是難得的交流的機會。它是一個私密的場合，能夠聽到母親很多抱怨，那是我最早接觸的“評論”。

前些年網上有帖子寫，某些地區過去有“女人吃飯不能上桌”的陋習，就是說在過年的時候，女性做好飯端到餐桌招待客人，而自己一直在廚房忙碌。這當然不對，但是，還得說，廚房本身并不“低賤”，廚房也是女性的天地。一個家庭接待的最重要的客人，其實是女主人的“原生家庭”（比如我家最重要的客人就是我舅舅），女性把持廚房，也是一種“家庭政治”，那里自有乾坤。

在城市生活中，廚房當然更加高級，但是它卻日益喪失了某種神秘性。前些年為了證明自己的食物是安全的，很多餐館都推行“透明廚房”，其實在每個家庭廚房都是“透明”的。它的科技含量越來越高，充滿電器，連洗碗都有洗碗機了。廚房里不再有秘密，“灶神”也就沒有什么用武之地。火災歸消防隊管，而一切食材，都有著自己的使用指南。

現在網上有很多做菜的視頻，人們更看重怎么出好看的“美食”，好做出一張照片發在朋友圈。大多數年輕人已經不怎么進廚房，而是靠點外賣為生。方便的餐盒，吃了直接扔掉，也不用洗碗和收拾。我們的生活無疑更加現代了，但是廚房卻不可避免地“衰落”了，變得沒有“意義”。如果今天灶神真的會上天“匯報”，他一定會說我們都過得不錯吧。

設計 王璐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