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紀念宿白先生|安家瑤:宿白先生的人格魅力
2018年2月1日宿白先生離我們而去。宿白先生的嚴厲嚴謹嚴肅的治學態度和達到的學術巔峰無人可及。宿白先生公私分明的人格魅力更是令人折服。想起和先生相處的時刻,點點滴滴都化作幸福的回憶。
考古不是游山玩水
1979年秋,我有幸成為先生的碩士研究生。剛入學時,與79級新生聽了蘇秉琦先生的講話,他說你們就像候鳥,春秋飛出去了,夏冬又飛回來了。我們都對考古實習充滿喜悅和幻想。1980年初,我和同學陳英英隨先生在武昌湖北省博物館實習。當時他的助教權奎山和湖北省博物館的全錦云正在整理武昌郊區隋唐墓,為了尋找墓中出土的瓷器的來源,宿先生帶我們到湖南、江西考察窯址。我們最后一站是從九江乘輪船回武昌。陳英英央求先生給我們半天假,讓我們上廬山看看。廬山不僅是近現代史上的很多重要事件的發生地,而且當年《廬山戀》剛剛上演,這是剛改革開放拍的最有影響的電影。宿先生沒有答應我們的要求。通過這件事,我們明白考古不是游山玩水,再也不向先生提出這類無理要求。1981年暑假,我們跟先生在敦煌莫高窟實習一個多月,名勝地月牙湖就在附近,我們也沒有去游覽。后來我到考古所工作,才知道夏鼐先生對本所考古工作者的要求更為嚴格:直接去考古工地,中途不得下車。直到八十年代,這項規定才稍稍松了一些,沿途可以下車進行業務考察。
對公款吃喝非常反感
我們跟宿先生出去考察,一般都是在單位食堂吃飯,有時就是簡單地吃兩個饅頭。1981年夏,隨先生考察炳靈寺。當時炳靈寺交通不便,早上不到六點就從蘭州出發,到劉家峽后,乘小船抵達石窟??疾焓吲郎吓老?,不到中午早已饑腸轆轆。當時的現場沒有食堂,更沒有飯館,炳靈寺保管員給先生和我們一人下了碗白水掛面填飽肚子,我們繼續工作。宿白先生對公款吃喝非常反感,有一次在湖南的小縣城,地方官員為我們準備了一桌酒菜。拿現在的眼光,算不上奢侈,也就是有魚有臘肉。因為有礙當地文物工作者陪同,宿先生不好拒絕,事后宿先生對我們嚴肅地說:“這樣吃喝不好,這都是民脂民膏啊!”先生的話為我們后來走向工作崗位警惕亂用公款敲了警鐘。
宿先生反對用公款吃喝,但自己出錢請學生吃飯卻十分大方。在武昌東湖實習時的一個周末,先生掏錢讓我們買螃蟹,在全錦云家蒸熟,請我們吃,并一步一步教我們怎么吃螃蟹。

先生請我們吃螃蟹 (全錦云攝)。自左至右:權奎山、陳英英、宿白、安家瑤。
我工作后才知道,考古界的老先生都保持著這樣優良傳統。1994年秋,我隨黃景略先生去河南檢查考古工地。在南陽的一個縣上,午餐準備的很豐盛。那天還沒有等到菜上齊,黃先生就起身離席,我們看組長走了,也跟著出去了,讓地方陪同人員很下不來臺。黃先生用這種方式表達對公款大吃大喝的不滿。后來傳出來的故事說黃頭將酒桌掀了,其實沒有那么夸張。
不給他人添麻煩
宿先生一輩子對自己要求非常嚴格,自己能干的事情絕不麻煩他人,特別不為自己的事情麻煩單位組織。
師母在2011年初離世前曾臥床近十年,先生除了參加北京的重要的會議外,謝絕了其他活動,在家陪伴病妻。師母走后,先生才有精神出來走走。先生想去的地方仍然是古跡遺址。2011年6月6日正好是端午節,宿白先生約我和他女兒宿志丕一同去考察銀山塔林。銀山塔林是遼金以來北方佛教圣地,位于昌平區城北三十公里處,宿先生是佛教考古的大家,但一直沒有機會實地考察。出發前我問先生是否和北京市文物局打聲招呼,他不同意。那天他早早準備完畢,帶了水和帽子,等我開車接他。我們沿著志新路東行,到安立路北行。先生已近九十歲高齡,多年很少出去,但他在北京生活工作七十年,又熟讀地圖,路上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沿途的變化,講著過去此地發生的故事。到了塔林售票處,志丕搶先跳下車,買了三張老人優惠票。銀山塔林是國務院公布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也就是文物局的地盤,如果知道宿先生來,市文物局和區文物局的領導肯定會出面迎接。先生不喜歡前呼后擁。他仔細考察了遼金元明的磚塔,在下山的途中,先生說對我說:“你再上去把那個元代的喇嘛塔拍張照片給我,我覺得它比較早?!彪x開銀山塔林,先生讓我找家好一些的飯店吃飯。我說那可由不得我們,沿途看看哪家飯館門前停車多,就在哪家吃吧。我們找到路旁的一家驢肉館,屋內客人滿座,我們在院子里找了張桌子。先生坐下,先在桌上放上二百元錢,表示他請客。最后,我們只花了八十多元,還把剩的驢肉打包帶回。不麻煩單位領導,先生感到輕松自由。

先生考察銀山塔林
尋真是先生一生的學術追求
2018年4月28日在北京大學賽克勒考古與藝術博物館開幕的北京大學考古教學與科研成果展的題目是“尋真”。這個題目起得太好了,考古學是尋真的科學?!吧细F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宿先生和老一輩考古學家一生的學術追求就是尋真。
有一件事情我終生難忘。1995至1996年我在西安主持發掘唐大明宮的主殿——含元殿遺址。這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及日本政府和中國政府確立的保護大明宮含元殿遺址項目的前期工作。含元殿遺址在1959至1960年曾經由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勘察發掘過。馬得志先生主持第一次發掘,取得了很大成果,基本搞清楚了殿址及兩閣的形制。由于經費不足和時間緊迫,當時僅揭露了殿址和兩閣,其他部分則是采用鉆探和開探溝的方法大致予以考察。簡報發表后,在學術界特別是古建筑學界引起了強烈反響。含元殿的復原圖在各博物館作為唐代代表建筑展出,在社會上有很大影響。
1995至1996年考古發掘揭露出的龍尾道并不是像明清太和殿的御路踏跺設在殿南正中,而是設在殿堂的兩側。龍尾道起自殿前廣場的平地,沿兩閣內側的坡道,經過三層大臺,迂回登到殿上。
第二次考古發掘的結果推翻了第一次試掘推測的結果,龍尾道的形制變化是否能被學術界接受?我感到壓力很大。1996年春,我先請馬得志先生和楊鴻勛先生到現場。馬先生在發掘工地待了一周,坐臥不寧。我向宿白先生匯報了發掘的情況,并請先生到現場。先生非常謹慎,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但不同意立即去看現場。先生在思索。1996年夏天,我突然接到先生的電話,他說,你到渤海上京龍泉府去看看吧!我明白先生這幾個月的時間還在考慮這個問題,而且他想通了。
1996年11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派國際專家到含元殿遺址驗收考古工地,并進一步確定保護方案。宿白先生帶領中方專家提前到達西安現場。有先生在,我心里踏實多了。考古現場驗收進行得很順利,但保護方案的討論相當激烈。在西安賓館的討論會上,爭論到夜里十一點,教科文組織駐北京代表武井士魂拂袖而去。以宿先生為首的求真務實的中方方案最終得到通過。宿先生對左右龍尾道形制的肯定,就是對中間龍尾道的否定。在學術的真偽問題上,先生總是立場鮮明。

1996年10月30日,先生帶領中方專家提前到達含元殿遺址檢查工地。自左至右:張廷皓、周魁英、段鵬琦、宿白、劉云輝、安家瑤、晉宏奎、高本憲。
田野工作是先生的最愛
1990年7月20日至8月23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絲綢之路沙漠路線(中國境內)的第一次考察,乘汽車從西安出發直到喀什。宿先生向中方領隊徐蘋芳先生提出參加新疆段的考察,那年他已經近七十歲了,是國際考察隊中最年長的學者。在考察途中,宿先生總是一馬當先,帶領著我們,看得出他十分熱愛田野考察。休息時,先生就隨便坐在路邊的石頭上與我們討論。在對柏孜克里克洞窟的考察中,一些沒有開放的洞窟根本沒有路,山體陡峭,全靠手足并用的攀登。我在后邊搶拍下宿先生在學生們的幫助下奮力攀登的照片。先生奮力攀登的精神激勵著我們前行。

先生在絲路考察中。前排自左至右:安家瑤、宿白、樊錦詩、郭旃。

先生坐在路邊的石頭上與我們討論

在柏孜克里克的考察中,先生攀登。
2012年,在配合北京文化硅谷建設過程中,北京房山區長溝鎮發現一座大型唐代墓葬。經國家文物局批準,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對該墓葬進行搶救性考古發掘工作。2013年5月,我有機會先睹發掘現場,回來后向先生談到這次發掘。先生很感興趣,希望親自現場考察。我說發掘還沒結束,不對外,不能和上次去銀山塔林一樣,一定要和發掘領隊程利說一下。程利當然非常歡迎宿先生到現場指導。
6月3日一早,我開車接先生和宿志丕到長溝鎮,程利在長溝鎮迎接我們。墓葬規模很大,坐北朝南,全長三十四米,由墓道、封門、前甬道、耳室、壁龕、墓門、主室、側室、后甬道、后室等組成。我原想先生在墓葬上面看看規模,再看看出土遺物就可以了。但先生堅持要沿墓道下到墓葬底部,仔細觀察了前甬道的劉濟的墓志和夫人的墓志。劉濟的墓志刻有十二生肖和牡丹花圖案,他夫人的墓志尺寸更大,一百六十三厘米見方,也更華麗,為彩繪浮雕十二生肖描金墓志。當時發掘正在進行,墓志還沒有打開。宿先生考察劉濟墓時,看到殘存的壁畫,不禁回想當年發掘白沙宋墓的情景。他說,現在科學手段多了,但現場臨摹壁畫還是很有必要,可以發現很多問題。我問那時怎么能請到專業畫家到現場臨摹,先生說他們都挺愿意來的。先生年輕時曾在中央美院學習過素描,早上進畫室前買一個熱饅頭,吃幾口作為早飯,剩下的饅頭就是很好的橡皮。先生在學畫過程中的師生都成為他的朋友,當白沙宋墓需要臨摹時,呼之即來。

先生考察劉濟墓。自左至右:程利、宿白、劉乃濤。
劉濟墓,可能是宿先生晚年最后一次考察的考古發掘現場,他久久不愿離開。先生對田野工作發自內心的熱愛,感染著年輕的考古人。
宿白先生是好老師,他總是不怒自威,用高尚的人格教學生們如何做人,如何做學問。先生仙逝后,陳英英從美國打來電話囑咐我:“請你一定跟先生說,來世我們還要做先生的學生!”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