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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重|印象里的謝稚柳翰札墨跡,漸去漸遠的淡淡背影
近現代書畫家、鑒定家謝稚柳先生書風和畫風有著強烈的一致性,而且是書風隨著畫風的衍變而發生變化,相得益彰,個性鮮明。近日由宋浩等主編的《學人墨跡叢書——謝稚柳》選編的謝稚柳書跡,多側重于畫上的題跋、友朋翰札,從四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初,雖然只是他書跡中的滄海之一粟,卻清晰地記錄著他的書風的衍變。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身處新聞界的鄭重與謝稚柳交往頗多,或談詩詞,或論書畫,澎湃新聞特選刊鄭重先生為《學人墨跡叢書——謝稚柳》所作序言,其中回憶謝稚柳先生的一些手札背景,從中可以看出生活環境、游蹤對他書畫的影響,也見出謝稚柳先生對人生與藝術的態度。

謝稚柳先生(1910年-1997年),蔡斯民攝
壯暮翁謝稚柳的書風和畫風有著強烈的一致性,而且是書風隨著畫風的衍變而發生變化,相得益彰,個性鮮明。謝先生沒有專門學書,他的書法是和學陳洪綬的繪畫并生。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他的畫風雖然轉向宋人,但那老蓮體的書風卻一直伴隨著他。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他研制南唐徐熙的落墨法,其書風也隨之轉向唐人張旭的行草。謝先生對學書不贊成不用心腦,依樣畫葫蘆的死摹硬臨,而是主張先悉其筆性,取其態勢,從整體上來把握作品風格。無論是對老蓮體的秀美或是對張旭的顛狂,他都守著這一宗旨。在這方面,有吳子玉、韓天衡、徐建融、劉一聞諸君的專論,勿須我再作贅述。

謝稚柳為鄭重所書詩詞
這里選編的謝稚柳書跡,多側重于畫上的題跋、友朋翰札,從四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初,雖然只是他書跡中的滄海之一粟,卻清晰地記錄著他的書風的衍變,而且有著更多的歷史性和文獻性。我們也可從中看出生活環境、游蹤對他的繪畫的影響,更可看到他的繪畫藝術的理想和追求。特別是處于逆境中,他仍然沒有放棄。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熱衷于搜集老一輩畫家的詩詞,所得者以稚柳先生的詩詞最多。那時,我每周都去報社排字車間勞動,學習排字,我即想把謝先生的詩詞排印成冊。他的詩詞中有一些冷僻的字,字架上也沒有,刻字老師傅就專門為之刻字,我不會拼版,又是老師傅幫助拼版,并幫助在手動打樣機上,把書稿一頁頁地打印出來。稚柳先生有堂號為“魚飲溪堂”,故此冊以《魚飲詩稿》名之。開始他不愿署名,還是我自作主張在封面上署他的名字。此冊雖然簡陋,但謝先生甚為歡喜,分贈一些朋友,得和詩一百二十首。和者也都是民國學人。凡是有和詩者,他都贈畫相謝。

謝稚柳致鄭重信札
在這里發表的謝稚柳寫給鄭重的信札,多是和這部詩稿有關。詩稿中有“采薇”一詩,那時正值批林批孔,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上,被批判戴著花崗石頭腦,頑固不化,是復辟倒退人物。謝先生和我通信,就是討論如何處理這首詩。

謝稚柳致鄭重信札談詩
這期間,我們的話題多是在古典詩詞上,謝先生的詩受唐李商隱、李賀的詩影響較深,我亦有同好,此時正想寫李商隱傳。除了“二李”,我們討論最多的是宋代王安石、蘇軾,那時正是評法批儒,把王安石、蘇軾以政敵論,我們卻是反其道而行之,更多地討論他們的相通之所在及他們的友情,為了能更多地了解王、蘇的交游,謝先生以《宋人佚事匯編》兩冊相贈。三姑謝月眉亦能詩,她也興致很高地參加我們的議論。我們論詩,使處于逆境中的稚柳先生的心境得以解脫,給他帶來愉快,高興時即信筆為我作畫。他賜給的詩冊、畫卷多是興致之作。故他在《塞上牧馬圖》卷后題跋有云:“客歲,鄭重同志見此詩,以為饒有畫意”, “近興發為寫此一卷,時作時輟,窮兼旬之力,始促成之”,使他感到“舊游如昨”。

謝稚柳致鄭重信札
有一段時間,我為中國古代詩詞著迷,不想再當記者,想去研究機構作專門研究,寫信和謝先生商量。他勸我不要離開報社,再說“報社不一定會放你走”。我雖然未離開報社去作專門研究,但在我們的通信中仍然在討論詩詞的問題。他在北京鑒定古代書畫時,還致信問我《李商隱傳》進行得如何。在他病危彌留之際,聲音微弱還喃喃地說出“李商隱……”每憶及此,心中總會有一種慚愧之情,由于自己的學養不夠,雖然資料盈篋,至今未敢動筆寫李商隱傳,更沒有寫出好的詩來。

謝稚柳致鄭重信札
還有兩封值得一說的信,一是他家人赴美,攜帶的物品在海關被查。海關的朋友告知我這個信息。此時謝先生在北京,我即用航空快件告知他此事。他旋即來信,寫道:“接二十六日手書,深為感謝。人生交游,深知的朋友總是不多,這原是客觀事實,中外古今,無有例外。我一不求名,二不求利,三不為自己謀地位,一生為自己所愛好的努力。這也是一種殉道精神吧?!?/p>
謝稚柳致鄭重信札:接二十六日手書
另一封信是談建設紀念館事,當時上海已為幾位畫家建紀念館,朋友們也期望上海能建謝稚柳紀念館。我即致信在美國探親的謝先生,轉述朋友的美意。謝先生回信說:“我對此類事,看之甚淡,不甚理解”,至于給領導寫信,他在信中說:“一,我與領導過去并無一面之緣;二即以我個人在上海來說,要我在政治上某一動作,能產生什么影響的話,這可以說是毫無作用的。相信兄亦一定承認這點。”這兩封信都是發自肺腑,動以真情,為肝膽相照之言。

謝稚柳致鄭重信札,談紀念館事
起始,謝先生用的信紙不是太講究,在畫案上隨便找到一張紙即用來寫信。后來,我要求他用筆寫在箋紙上,他回信說:“尊命用墨筆奉答,甚無佳趣,不欲拂尊意耳。”在他的虹口舊居處,我看到他早年用的宣紙、箋紙及八行冊,都隱印著他的堂號,或他畫的梅竹,甚為考究。
謝先生的信札流存在朋友手中的很多,可見他收到朋友的信也應該不少。但是在他的畫室或書房中,除了保存有張大千早年寫給他的幾通信,其他朋友的信一封都不見。問其原因,他說:“為了不給朋友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看后都隨手處理了?!彼麑ε笥训囊黄嗾\,愛護細致,令我為之動容。

謝稚柳致鄭重信札
《壯暮翁自書雜詩冊》書寫在成都詩婢家箋譜上。1964年,我西行采訪過成都,在街頭書鋪上見到此冊,賞心悅目,即購下攜歸。本想用來抄錄雜記,但未敢造次,可能是機緣未到,一直未能尋到書家書寫。辛酉(1981)之歲,向稚柳先生出示求書,他欣然應允。在書畫之前,我擔心墨透紙背,在頁中襯以宣紙。謝先生在書寫時將宣紙襯頁一一抽去,背紙不留一點墨痕。謝先生對墨的控制,令我驚佩。
潮漲汐落,似乎感到都很遙遠,歷史只留下這樣淡淡背影,而且漸去漸遠。漸遠!漸遠!漸遠!

謝稚柳先生(右)在揮毫

《學人墨跡叢書第一輯——謝稚柳》書影
(注:本文為《學人墨跡叢書·第一輯——謝稚柳》序言,南方出版傳媒,廣東教育出版社2021年1月版,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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