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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看了這么多亦舒,仍舊拍不好她?
作者 | 危幸齡
《流金歲月》從演員陣容和制作班底就能看出,錢砸得不少,劉詩詩、倪妮、董子健、陳道明、袁泉……每個都不那么便宜,再加上是改編亦舒的本子,版權費應該也不是小數目。宣傳自然也不能含糊,熱門標簽、話題、通稿都安排緊湊,像“為妮寫詩”(劇中兩位女主角倪妮劉詩詩專屬cp名)、“蔣南孫章安仁分手”、“謝宏祖求婚朱鎖鎖”、“王永正表白蔣南孫”等隨劇熱門話題后面都跟著嘰嘰喳喳的討論,挺熱鬧的,但是這熱鬧也僅僅就是一陣風,來去有時,不牽動知覺。

電視劇《流金歲月》,倪妮劉詩詩主演
整部劇的劇情和原著出入比較大,年代不同,故事背景地也從香港轉移到上海,有一點像是“上海姐妹花圖鑒”,放現在有點讓人審美疲勞的“雙女主”設定。蔣南孫是養尊處優大小姐,朱鎖鎖是寄人籬下灰姑娘——此灰姑娘非彼灰姑娘,鎖鎖在小說中被念成騷騷(粵語發音),亦舒在開篇就交代了:雪白的鵝蛋臉,五官精致,嘴角有一粒痣。“世界級”的外形條件。當時十二歲的蔣南孫心中便忖:果然有點風騷。倆人是同學,親密無間,友情堅不可摧,幾十年如一日。這是小說人物的基本框架。但考慮到當下時代背景以及38集的體量,編劇對小說進行了大規模添加和整改,尚且做到了主角的故事線完整,但小說攜帶的獨特氣質,在劇里怎么都找不著了。
在國產劇中,它算是不錯的。演員合格,“金句”也不少,布景、運光也看得出“錢用得很聰明”。有觀眾說,很多年沒有看到這么好的運光,當朱鎖鎖一身白裙斜倚窗邊,毛絨絨的光打在臉上,上海這座城市之前的歲月和現代光彩全都被攝影師抓到精髓。

光打得確實有一些過于濾鏡化了
反方觀點是:“流金”不等于那一團“又黃又糊”的光。現在的很多內地都市劇都有這么幾個特點,要么鏡頭生硬,隨便抓一筆:開頭為了襯托姐妹情深的額頭貼額頭慢鏡頭,確定不是擺拍?要么情節推進不講究現實邏輯,總有淡淡的瑪麗或杰克蘇味兒。劇中這么大這么正規的精言集團,其銷售部經理竟然在瞟了朱鎖鎖一眼之后就立馬決定錄用,這樣還不夠,還隨時帶在身邊,手把手教,也不圖什么,只是因為她長得好看,甚至是集團董事長葉謹言(陳道明 飾)也親自關照……前幾天在“陳道明倪妮cp感”標簽下面,很多人表示對這樣尷尬甚至有點毀三觀的宣傳點感到費解。還有,南孫與父親吵架時,用開水“燙傷”小提琴這個舉動,很多人認為這放在南孫身上并不合適,完全與小說形象背道而馳……

“姐妹情深”的標志性動作之一,額頭貼額頭
不光是劇。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導演楊凡就拍過一部影版《流金歲月》,找來了最好年紀的張曼玉和鐘楚紅,但改編得更讓人大跌眼鏡:倆女爭一男,但此男是這本小說里并沒有出現過的“家明”。中途兩人比金堅的情誼因為他受到考驗。甚至有人開玩笑,原來《七月與安生》學的是它,連爭的男人都叫一個名字,家明。而電影《流金歲月》唯一優點大概就是,把女神最美的模樣永遠留在了電影史上。

鐘楚紅和張曼玉
其實,光談論劇和電影并沒有多大意義,能超越或僅僅是還原原著的影視劇本身就少之又少,與其糾結劇情,不如好奇,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為什么在看過那么多亦舒之后,仍然拍不好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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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如其人
一直以來,亦舒的小說都是被劃分到通俗文學,即故事性強,情節也通俗易懂,且又大多是關于人們喜愛的都市情感。也正因如此,同是作家的董啟章曾評價:流行作家如亦舒??看似從女性角度出發,寫的也是關于女性際遇的故事??但她們對‘愛情’這一概念本身并沒有做過深入的反省。
不知道在董啟章的語境里,愛情應該作何解釋。但的確,女性一直是亦舒書寫的絕對主體,而男性的作用,不是給她們帶去愛與溫暖,而是傷害、醒悟與成長。亦舒的字句比較碎,碎鉆一樣閃著光。語言是相當流暢、干練,傳達的價值觀非常清醒決絕:
“……這社會是個血淋淋的大馬戲團,你若要生活好過,必須游戲人間。”
“人們的思想仍然太過迂腐封建,仍愛看到他人吃苦,但凡自救的人,都被打入奸狡無信類。”
“上一代的女人,老放不下空虛的心靈,我們不同,我們鐵石心腸,男人無機可乘。”
“結婚也不過是另外一種生活方式,千頭萬緒,可不簡單,少女中了童話故事的毒,總以為結婚是一個結局,等發覺是另一個開始,難免叫苦連天。”
這些話都帶著些許強拗的失望,似乎是害怕自己踩進泥坑無法自拔。

《流金歲月》,亦舒 著,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年4月版
亦舒對男權、愛情和婚姻的解構,從她的個人成長經歷看來,也不無道理。她家境不錯,上海出生,香港長大,哥哥是倪匡,書香門第。十七歲上完中學就做了記者,十九歲就結了第一次婚,對方是畫家蔡浩泉,文藝青年。后來又結過兩次婚,第二任丈夫是以前邵氏的演員岳華,他在《志云飯局》回憶過往時說過,不確定亦舒是否愛過他。他、亦舒、鄭佩佩三人的糾葛也給看客們提供了不少“談資”,新聞曾這么說:岳華與鄭佩佩交往過。有次報紙上提到他們之間的往事,亦舒很生氣,把岳華西裝剪爛了,還曾把刀插在他睡的床的心口位置。而導致兩人分開的導火索是一封信,已婚的鄭佩佩寫給岳華的,亦舒將信公開,傷害到了鄭的家庭……
實在是很“亦舒”,也難怪被稱作師太,她用筆畫的人,多少都帶點自己的影子。對亦舒來說,“獨立”長在骨子里,不需要費勁巴拉做出姿態,文字間流動的真性情幾乎就是很自然也沒辦法克制的,短句子像飛鏢,每一記都扎到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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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則美矣
她的書成為搶手IP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不過改編出來的東西總是讓人“意料之外”。楊凡其實改編過兩部亦舒,《玫瑰的故事》和《流金歲月》,評價幾乎都可以總結為,“一光年的距離,就是書和電影的距離”、“粗仿其形,大失其神”,諸如此類。好在攝影出身的楊凡把畫面過手得很漂亮,卡司也是無可挑剔,張曼玉,周潤發,鐘楚紅……永遠的經典。

電影《玫瑰的故事》,張曼玉和周潤發
亦舒小說后來又到了內地電視劇市場,《我的前半生》之前大熱,導演和編劇同樣是《流金歲月》的沈嚴和秦雯搭檔,熱度基本上是被罵起來的,因為在很多人看來,這又是迷惑女性,老得掉渣的“霸道總裁愛上我”、“閨蜜撕逼戰”外殼,現在觀眾要的是真正的“大女主”,不要求多頂天立地,但至少不要“戀愛腦”,畢竟這才是師太弘揚的價值觀,“有誰會笨到去嫁自己愛的人”?
和亦舒情況相似的還有張愛玲。其實有很多人都分析過為什么看似很好拍的小說總是被拍得“慘不忍睹”,選角是順位第一關鍵的。首先張愛玲很多電影里的選角就不對,比如《傾城之戀》里繆騫人,《第一爐香》馬思純,都沒有那般“仙風道骨”。
再看亦舒,其實恰恰相反。前面也說,像《玫瑰的故事》《流金歲月》影片中的主角形象都無可挑剔,張曼玉直到現在仍被看作是最符合亦舒筆調的“亦舒女郎”。類似的還有袁泉,她在《我的前半生》中是獨立要強但被橫刀奪愛的唐晶,在《流金歲月》里出場不多,是南孫的小姨,對應書中南孫的阿姨,形象出入不大,高貴、冷僻、體面,女孩子看了也覺得“陌生而詭麗,如一千零一夜那樣”,為之傾倒。南孫和鎖鎖分別是劉詩詩和倪妮,形象上都沒有太大問題,但劉詩詩的南孫,走起路來好像隨時準備跳芭蕾,有些端著。書里的南孫是大氣,甚至有些遲鈍的,是“罕有的不自覺長得好的女孩,隨隨便便一件麻包呢大衣加條粗布褲,鞋子老似坦克車般笨重,益發顯得人敏感而細致,不著顏色的面孔有天然的濃眉及長睫,做起功課來像計算機,喜讀愛情小說這一點尤其可愛”。而且,劇里的南孫有些扁平,始終給人一種“長不大的公主感”,過于非黑即白,不夠機靈和圓滑。在書里,南孫可不是那么“傻白甜”,也是會為了自己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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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那熟悉的配方,長發垂尾,白裙飄飄
“若說南孫是好吃果子,那是騙人的,她也是被寵壞了的孩子,別人的卷子交出去,拿個乙等,她向同學借來抄一遍,反而拿甲級,這其中有什么巧妙,南孫自然不會公開,她有她的法子。”
南孫的每一次“自我驅動”式成長,都是在外在環境帶動之下。現實改變得太突然,太殘忍,她見識到了太多虛偽,再加上家庭和情感的打擊,身上的“少女天真終于蕩然無存”。鎖鎖比她更早見識并更早習慣下來,倪妮身上本來就帶著這股“聰明勁兒”,從謀女郎時代起就不怯場,一步一步到今天“男女通吃”的女神,身上的自信揮霍不掉。不知道是不是太過自知,在大銀幕鍛煉的演技拿到劇里有點過剩了,溢出一點點驕傲,一點點得意,不過也無妨,她始終還是美的,朱鎖鎖最重要最在乎的特質不就是這個嗎。

騎上表哥摩托車時的慢鏡頭,那股優越感稍微用力過猛了些
戲里的男性角色倒是出乎意料地挑不出什么毛病。比如演章安仁的楊玏,偽裝成老實人的一種故作聰明的鈍感,以及斤斤計較的小氣,都讓人不自覺開始討厭他;楊佑寧毫不費力演出了王永正的特質,帥氣多金,表面吊兒郎當,實則用情極深。楊本身氣質就很ABC,隨性瀟灑,所以這樣的角色對他來說算是本色出演吧,但近幾年他在大陸接的很多劇都是這種類型,有些同質化,不知道是不是也可以算作熟能生巧。

楊佑寧飾演王永正
總之,劇版《流金歲月》主角雖在形象上沒什么毛病,但由于劇情改動和各人的表演風格,呈現出來的效果只能算合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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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性難呈現
有人說過,亦舒的小說其實是亦莊亦俗的。
八十年代的香港文學圈鄙視鏈也很嚴重,黃碧云、李碧華、鐘曉陽等同時代火的女作家看上去都比亦舒地位要高,這便是“通俗”與“嚴肅”之分,盡管在當時,大家寫的都是通俗小說,只是時間一拉扯,看的人少的成了嚴肅,多的就成了通俗。
亦舒的情節確實是比較“俗”的,不過她的“莊”在于,試圖從對話或人物心理活動中找補一點現實的殘酷與心灰意冷,體現人性的幽微之處,這便是“文學性”,而這就是熒幕上最難體現,或者說不屑于體現,又或者說是不敢體現的。
文學性難呈現,是因為它往往是一些微妙甚至似是而非的思緒或氛圍流動,得靠感受。對導演和編劇要求特別高,他本身要有文學素養,像楊德昌、婁燁、王家衛。其次,對影視劇來說,敘事和人物關系顯然是更重要的,因為它們是視覺化的基礎。作家唐棣說過,對于好小說,恰恰是語言、意象、結構等重于故事本身,怎么將之轉化,是一個技術活。于是難免有人抱怨,編劇是“戴著鐐銬跳舞”,費力不討好。
像亦舒或張愛玲的改編容易“狗血化”的原因,大概也跟這有關。編劇在剝出故事梗概和人物特點之后,大概就會覺得勢在必行了吧,愛情故事嘛,套路都差不多,怎么改都可以,越狗血越好。像菜市場處理鴨子的,按照自己的憑空想象將內臟刨去,注滿水,“肥鴨”看上去飽滿鮮美,讓人垂涎三尺,但只有買回去才知道上了當。
兩個女孩相互扶持,共同成長,實在是一件特別可望不可及的事兒。這樣教科書級的友誼干凈得像琥珀,但也只能在小說中才能找到了。電視劇里想要直接表現這一點,大概只能通過浮于表面的額頭碰額頭,或者同床打鬧場面。因此,為了營造更強烈的戲劇沖突,劇更為強調的,也就成了南孫和鎖鎖各自的情感糾葛,南孫不光是和章安仁王永正,劇里還加了個“已婚已育”的李一梵。鎖鎖自然還要更復雜一點,從表哥,到馬師傅,到銷售經理楊柯,到董事長葉謹言,再到奶油小生謝宏祖,眼花繚亂。
影視作品改編知名IP一直就是比較討巧的做法,但這不等于“照著餅畫圈”,更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在我看過的為數不多的國產電視劇中,海巖小說改編的幾部是殘存的“白月光”。當然海巖一般走懸疑悲情路線,自然更沉重一些。但不管是悲是喜,愛情也好友情也好,“真”是很重要的,哪怕不經意流露的一點真。就像《拿什么拯救你,我的愛人》中,龍小羽和韓丁在監獄對峙時的眼神。

在《拿什么拯救你,我的愛人》中,劉燁飾演龍小羽
只能說,劇版《流金歲月》是比《我的前半生》要好的又一部“精致工藝品”。這大概也是為什么,電影都成那樣了,還是會有這么多人倒回去懷念它,想到十七歲的南孫和鎖鎖在海邊散步,南孫對鎖鎖說,“希望有一個永遠喜歡我的人。如果我喜歡一個人,就會永遠喜歡他。”真是天真爛漫到了極致。

還是電影《流金歲月》,蔣南孫初見朱鎖鎖時的笑容
不過,亦舒早已在書里借鎖鎖之口敲響了“警鐘”:世上沒有永遠的事,一頓飽餐也不過只能維持三兩小時,生命不過數十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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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評劇版《流金歲月》:為什么看了這么多亦舒,仍舊拍不好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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