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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育校長|李全:堅守10年,足球把孩子從歪路上拽了回來
【編者按】
中考體育100分、體育中考占比加大、體育培訓市場走俏火爆……最近半年,體育牽動著無數考生和家長的心。
但體育的面貌從不只是分數——隨著體育理念不斷夯實加深,有一群校長用10年或更長的歲月大力開展體育教育,用運動教會孩子如何為人、如何謀生。
近日,澎湃新聞記者走訪全國多地,采訪多位“以體樹人”著稱的體育校長,他們的學校或坐落于城市周邊鄉村、或來自脫貧攻堅地區,也有杭州、成都的現代化大城市學校。
但相同的是——他們都用體育影響著孩子的未來,體育甚至改變了許多孩子的命運。

制圖:白浪
過去十年時間,中國足球經歷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金元時代,球員賺到了過去不可想象的大錢,就連很多從業者也都是盆滿缽滿。
而當資本繁花落盡,足球給生活帶來了什么?我們是否忽視了足球的本質?
足球教育可以是最簡簡單單的故事——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鐵鋒區扎龍鎮七八名原本可能誤入歧途的孩子,經過十年時間靠著足球特長走進了大學校園。
這一切背后,是一位小學校長十幾年的堅守——2009年,為了把一幫不愿意讀書的孩子們拉回校園,李全想到了足球,從此他幾乎天天在學校里面陪孩子們踢球。
十年磨一劍,從今年開始李全進入了收獲的季節,每年都會有很多孩子們因為體育走進大學校園。
李全,1980年生人,今年正好40整歲,大學中文系畢業的他,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校長生涯的關鍵詞,竟然是體育和足球。
一切要從2008年汶川地震說起。地震后有關部門開始對全國范圍內每個學校進行安全評級,李全所在的扎龍中心學校的校舍沒能過關,被評為D級危房。
危樓不能作為教學樓了,當地就在學校里面建造了一排板房作為應急。
一個退休的老職工現在負責看守這座差不多算是廢棄的學校,他住在靠近校門的第一間板房,白天屋子里面倒是不冷,燒著爐子架著“煙囪”可以御寒,但到了晚上寒氣還是讓他必須早早躲進被窩。更可怕的是夏天,陽光的直射讓板房就像“蒸籠”。
李全還記得從危房搬到板房的這段過渡時期,他借過隔壁扎龍小學的校舍,還借過扎龍村的圖書館,大冬天實在太冷,借了散熱器取暖都不管用,孩子們拿筆的手都是凍僵的。

校園的設施依舊陳舊。 澎湃新聞記者 宋承良 圖
“我記得有一天我走進教室,一個初三的學生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子罵,你能不能當校長?不能當就滾下去。”這段往事李全和很多人都說過,即便這樣再次說起時,他的情緒還是有些低沉,說話聲音帶著點哽咽。
這個學生其實平時和李全關系很好,初三這個年齡孩子也已經懂事,饒是如此,當孩子們對于學習環境極端失望后,他們也會流露出極端的情緒。
更何況一些更小的孩子們,因為當時學校條件不好,很多小孩子都開始逃學了,“有的跑去網吧玩游戲,有的聚在一起打撲克,哪怕在學校的同學和老師,情緒也比較低迷。我覺得如果孩子們沒有念完初中就輟學,這也是一個很大的遺憾。”

當年破舊的足球場。澎湃新聞記者 徐儲立 圖
李全從2007年開始擔任校長,他尋思著怎么樣才能把孩子重新帶回校園——講道理,很難,輟學的孩子本身學習成績就不好,再加上學校環境問題,他們聽不進大道理。
做家長工作,就更難了。扎龍鎮很多孩子的家長都外出打工了,很多人離異了,更有一些人,因為種種原因還在服刑。
這是一個很現實的農村教育問題,李全想到了自己讀初中時就比較喜歡踢球,“也許足球可以改變孩子。”就抱著這個想法,他去網吧和村莊孩子們的家,把輟學的孩子一起請回了學校,“你們來踢球吧。”
李全最開始的想法很簡單,對十來歲的孩子們來說,來學校踢球總比混網吧、打撲克強。后來他發現足球還真的很適合這些農村孩子,“性格比較野,身體條件比較好。”
李全每天都陪著孩子踢球,他還上網找了很多資料進行針對性訓練。隨著慢慢在足球上取得一些成績,孩子們都認可了體育,“當時只是覺得足球能夠把學生留在校園,是改變精神面貌的一種方式。”

扎龍學校足球隊獲得的獎杯。澎湃新聞記者 宋承良 圖
不走職業道路,我們考大學
李全2009年帶著一幫要輟學的孩子們踢球,那正是中國足球反賭掃黑將要開始的年代,現在外界所熟知的校園足球計劃,更是2014年才開始的產物。
教學環境都只能用惡劣來形容的學校,踢球條件就更加可以想象了。老校區那片給孩子們踢球的場地到現在還在,地上都是爐灰,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別說是球場,這樣的場地連做操場都不夠格。
“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開始的踢球道路,孩子們摔倒基本上大腿上就是一道疤,經常是這道疤還沒有痊愈,新的疤又來了。”
當時沒有人可以理解李全,“一個校長天天帶孩子踢球,我就是一個笑柄。”李全說自己樂在其中,“因為我感覺到了孩子們通過踢球獲得了快樂。每天放學只要他們愿意踢到幾點,我都留下來陪著他們。”
隨著扎龍中心學校在市里比賽踢得有模有樣,齊齊哈爾大學一位足球老教練李強覺得小孩子們有點意思,提出了要來學校教孩子踢球的想法。
2012年下半年開學后,李強認真教了一年左右時間,直到他因為要去北京帶孩子才離開。

校園標語。澎湃新聞記者 徐儲立 圖
得到專業教練點撥的孩子們技術進步更快,扎龍中心學校在2014年8月拿到了黑龍江省校園足球聯賽總決賽的冠軍,也就是在這段時間,隨著一些教育政策的明晰,越來越多大學有了足球特招生的名額,這讓李全看到了給這批孩子找到出路的機會:
李全給孩子們選擇出路時并不瞄準職業道路,而是選擇了高等學校的足球特長招生考試。
其實,孩子們的足球天賦比起同齡人來說,不是沒有競爭能力——李全記得這些年的全國性比賽,他的學生們可以和一些中超俱樂部梯隊這樣全國有名的同年齡段球隊一較高下。
但出于更加務實的考慮,他還是讓孩子們走讀書的道路,“我從小喜歡足球,但是看了一些中超、包括世界杯不好的東西,我覺得更應該改變的是足球的氛圍。”
李全說,“我覺得等我的孩子們大學畢業,他們也許可以做教練員或者裁判員,這樣可以成批次出人。如果我可以這么做,還有其他人可以一起做,就能形成合力,將來也許有機會改變中國足球。”
因為這些年的成績,扎龍中心學校成為齊齊哈爾市幾所重點高中的體育生源供應地,只要認真踢球,中學到重點高中到大學的這一條幾年內的人生道路,是可以看得見的。

學校掛著“愛我足球”。澎湃新聞記者 宋承良 圖
錄取通知書就是精神寄托
今年9月,最早跟著李全踢球的孩子們終于到了收獲季節,五名孩子拿著大學本科錄取通知書來到全新的校舍,“今年一共7個考上大學,最好的是大連理工大學,他的文化課成績是足球班第一;還有個女孩子被東北師范大學錄取。”
叢心茹考上了吉林農業大學,李全說起她的故事,語氣中有驕傲,也有后怕。
高三的足球單招考試,小姑娘連續錯過了山西大同大學和沈陽體育學院,“她跑到我辦公室哭了,說不考了。”李全聽到后馬上生氣了,“你憑什么不考了?我都陪你熬了那么多年,你怎么能說不考就不考了。”
李全給叢心茹拿了兩三千塊,讓她定了火車票和賓館,去考吉林農大,“要是再考不上。那就真的沒有遺憾了。”

叢心茹考上了吉林農業大學。黑龍江日報 圖
之所以“逼迫”叢心茹去考大學,這主要源自于李全和女孩家長的約定。
一年前也就是高三開學前,女孩被她母親拉到了哈爾濱去學護士,不準備繼續上學了,李全一聽就急了,馬上跑去哈爾濱勸說家長讓孩子繼續踢球和讀書,“如果家里條件困難,高三的學費我可以來負責,我保證孩子可以考上大學,不然我負責。”
負責?說起來容易,但真考不上,你又能如何負責?李全這一年時間,尤其是最后女孩第三次報考等結果的那段日子,真的是揪著心,后來錄取通知書下來,李全說自己把頭蒙進了被子里,“好好的痛哭了一回。”
他感慨說,“以后不能輕易承諾,容易把自己埋了。”
李全自己算了一下,最早踢球的那批孩子高中升大學考試,30%考進了重點大學,其中一本一半,剩下的孩子也都考進了二本,“沒有考不上大學的。”
孩子帶著錄取通知書回到學校,所有人把錄取通知書打開一起合影,記錄這個難忘的瞬間——那一刻,李全說他自己是激動的,“錄取通知書,是我的精神寄托。”
從今年開始,從扎龍中心學校出來的孩子們,每年都會陸續進入大學,“明年有14個足球特長生,最好的孩子第一目標是北京師范大學,這個孩子文化課都非常好,我們靜待佳音。”
“我會為他們醉一場,我雖然不喝酒,但想為他們的付出,也想為自己這么多年的辛勞,醉一場。”

小隊員的家境貧寒,是足球改變了孩子們的人生軌跡。黑龍江日報 圖
“我要震懾住他們”
之所以會為大學錄取通知書如此激動,李全深知把這批孩子們送進大學的不易。扎龍中心學校從地理位置上說和鄉村學校沒什么區別,無論是教學條件還是踢球條件都不是很好。
孩子們本身硬件條件也比不了城市,這里的孩子很多是父母離異,或者單親家庭,還有些孩子索性都是爺爺奶奶“托管”。無論是家庭教育還是經濟條件,比起城市里的孩子們簡直是天差地別。
而李全的管理方式,也被一些人認為有些簡單粗暴。
“我的教育方式是根據孩子的實際情況來決定的。我這里的孩子們,有些是單親家庭,或者是留守兒童,他們某種程度已經被認為是問題少年,有的時候這種大聲斥責,我認為是對家庭教育的彌補,是對父愛母愛缺失的彌補。”
“如果我震懾不住他們,可能就該我挨打了。”李全開了一個玩笑,但玩笑中可見五味雜陳。
李全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和澎湃新聞記者講述著他管教孩子的理由,何為過來人?他說自己小時候也是一個問題少年,后來不想讓父母太為自己操心,這才走上正途考進大學。他太明白該如何教育這樣的孩子。
李全舉了一個例子,2018年5月份的時候,學校有八個孩子考完試進入了重點高中,正式上高中前他們還在李全的學校練球,因為一些原因一天中午訓練這幾個遲到了,李全狠狠罰了這幾位學生。

“你們應該是小師弟們的榜樣。”李全說,正是這種嚴格的管理模式,讓扎龍走出去的孩子們,到了高中也都是行為和品性最優秀的。
“這兩年改變挺大的,剛來的時候我們都是比較自我。”劉海龍來自齊齊哈爾其他區,因為文化課成績不好這幾年練了很多體育項目,最終選擇來到扎龍踢球;而徐佳鑫則是扎龍附近村屯的孩子。
“剛來的時候手機不離手,眼里沒有活。”劉海龍說,“現在掃雪、清理廁所,我們足球隊的孩子都搶著干。”
李全說這么多年他一直把孩子當做是自己親人,全校200多個孩子除了一些性格特別內向的,其他大多數孩子們他都可以叫上名字,“我覺得自己不是校長,而是一個大家長。”
李全自己也有兒子,因為幾乎每一天都要帶學校的孩子踢球,他花在自己兒子身上的時間,不管是時間還是金錢,都遠遠不如學校里的孩子們。
他只能這么安慰自己,“就當是感情投資吧,當我老了啥也不是的時候,那么多孩子肯定都成才了,我等于為我兒子交了很多兄弟。”

扎龍中心校走出去的農村孩子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黑龍江日報 圖
“扎龍出來的孩子,不忘本”
《人民網》在2015年報道過“希望之顛”公益活動,當時扎龍中心學校也是受助對象,《人民網》曾經這樣描述道:
“雖然是一支東北的球隊,隊員的身材明顯比同齡的孩子瘦小,在對抗中經常處在下風。這是長期的營養不良所致,學校大部分孩子的父母在外打工,平時都是一起踢球的大孩子照顧小孩子,這些正在長身體的男孩子,平日里沒有雞蛋吃,沒有牛奶喝。”
李全面對這些最困難的孩子也是無計可施,“我一個月工資2000塊錢,根本不夠養活這些孩子的,四處借錢欠了一屁股債。”
“但苦日子,算是熬過來了,最難的日子我都借著雞舍給孩子們上課。”在全新的校舍的三樓敞亮會議室里,說起當時的往事,李全聲音還是有幾分哽咽。
會議室里擺放著這些年球隊的各種成績獎狀和獎杯——2017年9月,當地教育部門特地給學校建造了全新的校舍,規模按照可以容納800名學生建造,教室都是全新的,還有個專業的人工草皮球場。
D級危樓、9cm厚的板房、旅館甚至是雞舍,直到現在嶄新的校舍,條件變好了,李全也從一個剛畢業的小伙子,變成了一個40歲的中年人——他的身型和打扮沒有太多變化,還是平頭和運動裝,“這樣才有精神,校長有精神了才能感染老師和學生。”
2020年初,蔡崇信公益基金會正式公布了首屆蔡崇信“以體樹人”杰出校長評選全國前30,李全就入圍其中。

孩子們在舊球場上訓練。黑龍江日報 圖
現在,李全還親自帶隊訓練——學校總共就三個足球教練,除了李全還有個副校長和足球老師,他依然需要親力親為,“身體還是不如以往了,有時候我會讓去高中踢球的孩子回來教教。扎龍出來的孩子,不忘本。”
有些變化的,是心態更加平和了。2015年那會兒,他說自己曾經放出狂言,只要一個學校給他400個孩子,也就是9個年級分別有四五十個孩子,自己就可以統治中國足壇。那會兒他的孩子出去和職業隊的梯隊打正式比賽也不處下風。
不過到了40歲,李全說他什么都不想了,現在只想做一些眼前自己可以解決的事情。
比如說因為過去條件過于艱苦,他的學校招生上出現了一點問題,他希望可以把周圍的學校合并起來,這樣就可以讓每個年齡段有足夠數量的孩子踢球,“否則我連組隊都很困難。”
他還面臨著很多雜事,從整個學校角度來說,冬天用電量增加,他需要去解決電費問題;他還得為足球隊盡可能去籌集一點資金,那么多年他有個很大的遺憾,就是他的球員們從來沒有去過冬訓。
“市里孩子去冬訓一人交7000塊錢,我找孩子們收70塊都費勁。”他說自己這些年搭進去很多錢,他指了一下副校長李建飛,“他也一樣,從市區到學校帶孩子踢球的油費,我都沒辦法給他足額報銷,更別說額外的加班費。”
足球和生活,都終將回到最質樸的一面。中國足球的希望,應該在這些熱土之中。

制圖:白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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