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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板命運”的《棒!少年》逆襲之后,他們的未來從何說起
原創 黨元悅 秦梓奕 全現在 收錄于話題#中國新聞66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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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黨元悅 秦梓奕
隨著紀錄片的播出,強棒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社會關注,卻仍在艱難維系。種種現實問題匯聚到一起,凝結成了“棒少年”們未來出路的巨大不確定性。
“站好位置,看準球,然后揮棒,不要怕打不到。”12月中旬的一天,北京通州區漷縣鎮的強棒天使棒球基地(下稱“強棒”),14歲的小雙穿著寬大的羽絨服,戴著棒球帽,站在球網前,對前方一名拿著球棒的體驗者說。
基地是前中國國家棒球隊隊員孫嶺峰一手打造的。從2015年開始,孫嶺峰四處籌措資金,在全國不同省份尋找貧困兒童和事實孤兒(指父母沒有雙亡、但家庭沒有能力或沒有意愿撫養的兒童),把他們接到北京,教他們打棒球。孫嶺峰希望通過這個公益項目,改變這些孩子的命運,也為中國棒球儲備人才。這個故事被導演許慧晶拍成了紀錄片《棒!少年》。片子在今年8月的西寧FIRST影展上獲得最佳紀錄片獎,并于12月11日全國公映。
小雙、馬虎、李海鑫和大寶,是紀錄片主角,也是基地的最早一批隊員。其中,小雙和馬虎吸引了最多關注。他們的性格南轅北轍——馬虎活潑好動;小雙沉靜內斂,甚至有些憂郁。
小雙剛出生時差點被賣掉。那一次,他因為個頭太小被“退了回來”,換成了雙胞胎哥哥。再后來,他的父親酗酒而亡,母親在生下一對雙胞胎后便離家遠去,他與伯伯相依為命。
2015年12月,孫嶺峰去河北接小雙時,后者抱著門不肯走,他以為伯伯也要把自己賣掉。不得已,伯伯跟著小雙到了基地。剛開始在基地,小雙誰都不搭理,飯也不吃,水也不喝。直到后來才慢慢活絡起來,并成了隊里的主力球員。

小雙。
2018年7月,強棒代表中國,應邀赴美國紐約參加國際少年棒球聯盟小馬聯盟的比賽。
U11組的比賽中,強棒人數缺陷暴露明顯,被一排鐵桶般的高大美國小學生輕松擊敗。賽后,小雙坐在場邊泣不成聲。馬虎拿著漢堡,安慰他說還有機會。小雙哭喊著:“機會只有一次!”這一幕被鏡頭記錄了下來。
紀錄片結尾處,小雙回到了家鄉,卻得知了伯伯患病的消息。在近乎抑郁的狀態中,小雙拒絕再去北京,趕走了前去接他的孫嶺峰。片子的最后一幕,小雙站在家鄉的山坡上,對著遠處的伯伯高喊:“你不會不要我的對嗎?”
那是2018年12月,影片在這里定格。小雙留在了家鄉,直到2020年11月,他才重回基地。
片子公映后,強棒天使棒球基地接待起一撥又一撥的“來客”。
12月16日,北京的室外溫度低至零下五度,一家互聯網公司的員工們穿著不同顏色的隊服,體驗棒球運動。小雙也是在場的“小教練”之一。他不時皺起眉頭,踢著腳下的沙土。這樣的活動在他看來“很無聊”,訓練才是有意思的事。
與其他隊員相比,小雙的揮棒姿勢已經不那么舒展。無論體能還是棒球技巧,都已經“跟他同時來的那幫孩子差了一個檔次”。
在他離開的這兩年,強棒基地三易其址,多了四十多名新隊員。2019年底和2020年9月,孫嶺峰兩赴大涼山,接來了一群彝族姑娘,組建了強棒第一支女子棒球隊。
隨著紀錄片的播出,強棒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社會關注,卻仍在艱難維系。種種現實問題匯聚到一起,凝結成了“棒少年”們未來出路的巨大不確定性。

《棒!少年》劇照。圖片來源:豆瓣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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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舍、教練和文化課
橫亙在強棒基地面前的,有許多從成立開始,就環伺在訓練場內外的老問題。
從2015年開始,為了打造基地,強棒輾轉昌平的小湯山和南七家,通州的宋莊,以及現在的漷縣鎮。
在紀錄片里,孩子們去美國參加比賽之前的冬天,正好趕上北京郊區的出租屋清退,教練們不得不帶孩子們去中山訓練。從中山回到北京,大家得知,基地可能要被拆。“師爺”張錦新趕緊安慰孩子們:去拿一個名次回來,比什么都重要!張錦新是中國棒球的殿堂級人物,這些年來一直在做青少年棒球培養,為國家隊輸送了一半的人才。

《棒!少年》劇照。圖片來源:豆瓣網
“居無定所”的四年里,最大的困難就是錢。孫嶺峰估計,四個基地的租賃和建造成本,總計七八百萬。20位工作人員,工資每月最少10萬左右。孩子們的訓練和生活開銷,也在逐年上升。
在2017年、2020年,強棒曾兩次掛靠不同的基金會,以公益項目身份獲得合法募捐資質。2018年,希望布局體育產業的商業資本還曾為孫嶺峰的棒球培訓企業注資千萬。但這個“商業養公益”的設想沒能施展開來,在籌備過程中,1000萬盡數蝕完。孫嶺峰意識到,必須一心做公益。目前,強棒的主要收入來源仍然是募捐。
訓練的師資也是個大問題。
教練郭忠建是前清華大學棒球隊隊長,很早就加入了強棒基地,直到今年5月因個人原因離開。他曾與“師爺”張錦新共同負責孩子們的棒球訓練。
郭忠建坦言,除了年過七旬的“師爺”,強棒其他教員水平“全不行,全中國也根本沒幾個稱職的”。而這些好教練往往流向國家隊與幾所專業棒球機構。據他透露,除了“師爺”和他,只有一位北京女子曲棍球隊背景的教練長期任教。至于基地來來去去的其他十多位教練,有的只在中學時練過棒球,沒進過國家隊或省隊。
今年12月,強棒基地新聘請了一位臺灣教練和一位日本教練。基地希望,這兩位相對專業的教練,可以解決U15梯隊的訓練問題,也能給其他教練做一些示范。

12月15日,強棒基地的女子棒球隊正在訓練。
訓練之外,基地給孩子們安排了文化課。每天上午,孩子們有四個小時的文化課時間。
目前在基地,一樓飯堂和二樓多功能活動廳分別辟出一半作為教室。三位老師把孩子們分成五個年級,在鍋爐的轟鳴中,努力讓孩子聽到自己講課的聲音。
2020年6月,北京家長秦飛以志愿者身份到強棒教文化課。經過一輪分班測驗后,秦飛斷言,孩子中有四分之一不認識拼音;三分之一不認字;三分之一能認卻不會念。
“1.5千米合多少米?這個‘合’字他們都不認識。”一位志愿者老師說。另一道看似簡單的應用題,“這里離海洋世界80千米,每100千米用汽油9.3升,油箱里剩下16升汽油,往返夠用嗎?”這樣的題干,對于成績相對好的爾洗來說,也堪稱“天書”。學乘法時,有孩子們甚至把卷面中所有出現的數字乘在了一起。
在秦飛的統計中,這群最大將滿15歲的孩子里,無一人達到初中一年級的文化水平。“對一些孩子目標就是,能夠認字、認拼音,把自己名字敲進去。”有老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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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說對孩子好”

訓練中的彝族女孩。
“你們沒得選擇。(棒球)對我們就是個業余愛好,我們還有文化課。”望京明遠學校棒球興趣班的小隊長對基地的小隊員們說。2020年暑假,這所私立學校的棒球興趣班,在強棒基地參加夏令營。他們的家長,要向強棒付上一萬多元的托管費用。學校的孩子們和基地的孩子們住在一起。
接著,小隊長列舉了自己課內和課外的興趣班:舞蹈、圍棋、棒球、拉丁舞、民族舞,還有網球、游泳、機器人、畫畫、書法,“哦,我還學長笛”。旁邊的彝族女孩們靜靜地聽著。
2020年3月,通州新基地有了眉目,這里場地大,更穩定,依托度假村,有招待條件。7月,待到疫情暫時過去,搞棒球夏令營,以及公司團建接待,成了孫嶺峰的“回血”項目。
7月底的一個夜晚,本被安排了晚自習的孩子們有了“接待任務”——來自大企業的叔叔阿姨在度假村里烤起了肉串,還請來了樂隊助興。
之后的幾個月,但凡天氣好的下午,總會有大巴車,拉著來自不同企業的員工來到基地,參與棒球體驗項目。強棒的小隊員們會變身為“小教練”,教叔叔阿姨們打棒、接球、跑壘。僅12月中旬的一周,強棒就接待了兩家大型互聯網企業。

強棒的午飯時間。
愛心人士的探訪,在孫嶺峰和合作伙伴的設想中,是孩子們與外界接觸的重要途徑。
嚴格來講,孩子們被接入基地之后,就處在與外界隔離的狀態。他們不能攜帶手機,因為“不見得對他們有促進作用”。閱讀室里的電腦,則需要申請才能使用。他們的瀏覽記錄,會被記錄下來。如果有“太出格”的事情,老師們就會注意到。強棒的老師希望,這樣可以“屏蔽掉他們不需要知道的東西,給他們正確的引導。”
上午的文化課和晚上的看電視時間,幾乎是孩子們與外界接觸的僅有途徑。也有時,孩子們會扎堆鉆進“師爺”的房間,和他一起看古裝劇。

強棒基地的文化課教室。
“孩子在這兒,確實比以前更開心了。”志愿者老師佳木說。但他擔心,基地環境相對封閉,孩子們只與基地的人員和外界來探訪的愛心人士打交道,接觸不到真實、復雜的社會環境。
孫嶺峰則堅持認為,強棒為孩子提供了更為豐富的教育:做小木屋、做手工、種地,“我自己實事求是地講,可能是吹牛逼,我這里教育比私立學校還牛逼。”
他從高到低逐一列舉孩子未來發展的可能:向世界級棒球明星沖擊,這是夢想,也許一個都做不到;加入歡迎世界高水平棒球人才的大學、社會機構或企業,比如被美國大學錄取;通過體育特長考入國內招收棒球高水平運動員的大學;進入專業隊;做棒球教練。
但一些曾經的志愿者老師覺得,外界的關注太多,會耽誤孩子的課業和訓練,個別孩子的心智發展也會受到影響。在他們看來,馬虎就是一個例子。“他已經形成了典型的表演型人格,”一位志愿者老師評價,“一般來了什么志愿者、活動、領導,他會沖在最前面,舉牌子,拿旗子,歡呼。人情世面,超過了他的年齡。”
但馬虎的改變正是孫嶺峰所希望的結果。“棒球造星”,在他的設想中,是強棒隊員們未來的另一條可能路徑。今年8月,他從FIRST影展上,帶來了一份商業電影的演出邀約。包括馬虎在內的十一個男孩,被選中參加拍攝。九十月份,他們進組40天,遠離學習和訓練。
馬虎是孫嶺峰一手培養的“明星胚子”。“表演能力要強,表現欲要強,而且他對自己的人品人格魅力等等都具備,完了還有專業技術,還要有明星范。這種基因是可以創造出來的,全部集中在這個人身上,他才能是明星。”孫嶺峰說,馬虎的鏡頭感、表演欲,都是通過培訓的。而且這種培訓不是有意識,是在生活中潛移默化教育出來的。
秦飛因為這次拍攝任務,對孫嶺峰信任度降至冰點。“我不否認他付出。也不懷疑經濟方面捉襟見肘、做得很苦,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我說的關鍵,是有愛心沒能力的人該不該做慈善。”在他看來,基于孫嶺峰眼界做出的判斷,“很難說對孩子好”。
郭忠建則認為,許多孩子考上大學的可能性很小。但他覺得,“但凡專業棒球運動員,學習上一定是欠缺了太多”。此外,他認為詰問者只看見強棒的問題,卻看不見有些孩子在老家時可能一天書都沒讀過:“你現在要求我把馬虎培養成一個好學的,或者跟上正常進度的學生,那是不現實的。我只能盡力而為。而我們認為我們盡了這個力,也至少達到了一定效果。”
他支持馬虎等人參與商業電影,并表示片酬將一分不少回饋孩子花銷,“如果他們不出去,這一個月時間在基地就能夠獲得我們理解意義上的正規教育嗎?我覺得也不是。”他說著激動起來,“我們現在面臨的困境是想送孩子去學校,沒有學校肯收他們。大家并不關心學校為什么不收他們,而關心我們為什么不送他們去念書,我覺得這有點本末倒置。”
在他看來,現在討論這些孩子的未來,為時過早,“以18歲為界,每個孩子在基地基本呆八至十年。他們的未來、中國棒球的未來,都還很難說。”

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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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會回家嗎”
除了小雙自己,沒有人說得清楚,不在強棒的這兩年,他都做了些什么。
每到被問到,他總笑著說:“玩了兩年”。
回來之后,什么都是新的。幾乎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造訪基地。
作為《棒!少年》主角,剛一回來,他的日程表就被塞滿了。媒體采訪、節目錄制、公司團建,一股腦涌進了他的生活。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要參加的活動究竟是什么。面對詢問,他只是模糊地說著,“一會要去中央電視臺”,或者,“明天晚上要坐飛機去長沙,去跟那個王一博錄節目”。
12月的這天,當完“小教練”,小雙和馬虎回到宿舍,換上干凈衣服,準備奔赴下一場活動——中央電視臺的訪談節目錄制。
在小雙和馬虎的宿舍里,《棒!少年》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小雙床邊的墻上,貼著一張寫滿了運動明星簽名的紀錄片海報;而馬虎的鋪位上,則掛著《棒!少年》的工作證。

小雙在宿舍里。
見到有人到宿舍探訪,馬虎自覺上前搭話。他一會兒向探訪者展示自己結實的肌肉,一會兒又拿出自己的溜溜球庫存,開始溜溜球表演。沒多久,他又拉著探訪者來到訓練場,要比拼誰擲棒球擲得更遠。小雙則換好衣服,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床上,看著正在打鬧的室友們。
“還會回家嗎?”有人問他。
小雙搖搖頭,“不回了”。
原標題:《“叫板命運”的《棒!少年》逆襲之后,他們的未來從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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