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市場的力量|專訪闞治東:我經歷的中國證券史上那些第一次
以上海證券交易所成立為起點,2020年12月19日,中國資本市場正式建立已滿30年。30年來,中國資本市場不斷改革創新,發展壯大,今日已成為全球最重要的金融市場之一。
在此特別的歷史節點,澎湃新聞推出《市場的力量》專題,專訪30位中國資本市場的標志性人物,回望30年中國資本市場發展史上的重大歷史時刻,展望下一個30年的發展前景和方向。
“我們這批人,叫‘證券老人’差不多?!睍r至今日,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時,被譽為“中國證券教父”的東方匯富創始合伙人闞治東回憶起30多年前的崢嶸歲月,依舊感慨頗多,“資本市場給社會帶來正面影響太多了,這一點我們感到非常的驕傲”。
從工行上海信托到申銀萬國證券,作為中國資本市場的拓荒者,闞治東曾創下中國證券市場發展史上的諸多第一:設立第一個證券交易柜臺,參與發起設立上海證券交易所,主承銷第一只A股、第一只B股,發行第一張金融債券、第一張企業短期融資券,率先開辦境外證券業務、編制國內第一個股票指數,發出全國第一份股票年報等。但闞治東覺得,還是要感謝遇到了一個改革開放的大時代,沒有這個時代,再有本事也做不出這么大的動靜。其實當年整個證券市場在中國就是空白,在白板上面隨便畫任何東西都是第一。
結合自己的從業經歷,闞治東不僅回顧了“327國債”事件對資本市場帶來的經驗和教訓,還對當下資本市場政策改革、制度建設、券商合并等話題提供了視角。
“早年我們經常做夢,想做中國的美林,做中國的野村,但現在某一段時間我國的證券公司市值在世界上名列前茅,我國的交易所也排到了世界上的前幾位?!闭雇磥恚R治東表示,要想真的躋身于世界前列,就要和世界主要的資本市場要去比較,去對標。中國的證券交易所還要對照紐交所、東京交易所等等,還有需要進一步發展的地方?!?/p>
以下是澎湃新聞記者對闞治東的專訪實錄(略經編輯)
【感謝遇到改革開放的大時代】
澎湃新聞:上世紀80年代,資本市場在國內還是很新鮮的領域,您是如何介入的?
闞治東:資本市場起步是從上海開始的,一開始叫證券市場,起步都是基層一些銀行自發的搞金融改革,做一些創新的產物。1984年工商銀行上海信托投資公司靜安分公司,率先發行了“小飛樂”也就是飛樂音響的股票。1986年開辦了我國第一個證券業務部,靜安證券業務部。最初我是也在工行信托投資公司,在另外一個分公司里面當經理,那么后來在80年代中,一個偶然機會又讓我到日本去研修證券,回來以后我就到工行上海信托投資公司擔任副總經理,分管證券和投資業務。從1988年開始,整個工行信托投資公司的證券業務都是我來管了。
澎湃新聞:您當時所在的工行上海信托投資公司也是很不錯的單位,是什么讓你下決心離開,并進入了證券行業的?
闞治東:早年我們國家沒有專業的證券公司,80年代所有的金融創新業務全在信托投資公司里面做,所以我們工行上海信托投資公司當年就有證券業務。最初我們并不想搞專業的證券公司,因為當時信托公司里什么業務都能做。但是后來感覺不對,因為畢竟金融系統都有分工,專業的做專業的事,所以后來我們也是想成立自己專業的證券公司了。但人民銀行遲遲沒有批準我們成立證券公司的申請。
當時,人民銀行上海分行搶先為自己注冊了上海第一家證券公司——申銀證券公司,但是沒有開展業務。后來當時的人民銀行上海分行的龔浩成行長跟工行上海分行行長毛應梁說:“老毛,你把我們的申銀證券公司拿過去不就行了?”最后我們就拿把人民銀行申銀證券這塊牌子拿過來,把我在信投投資公司下面三個證券業務部了,再加上本公司的業務二部這一套機構拉出去,完成了最初的申銀證券公司的架構。
澎湃新聞:在您主持工作期間,申銀證券發展很快,在當時屬于什么地位?為什么會迎來這么快的一個發展?
闞治東:首先我們要感謝遇到了一個改革開放的大時代,沒有這個時代,我們再有本事我們也做不出這么大的動靜。外界說我們當年創造了中國資本市場證券市場很多的第一,其實當年整個證券市場在中國就是空白,在白板上面隨便你畫任何東西都是第一。
當年我們證券市場發展確實非常之快。我記得我們申銀證券成立的那天,我們在威海路的本部大門前搞了一個合照,大概也就20多個人,當然人不是很全。但沒幾年時間,我們就達到了5000人。我們的業務迅速發展,效益也是逐年提高。 當年在工行信托投資公司的時候,每年的利潤有5000萬以上,非常了不起,辦公環境也非常好。但是從那邊出來創辦申銀證券以后,剛開始環境是很艱苦的,申銀證券第一個本部在威海路,和別人合建的一棟六層的樓,條件設施很不好。領導班子也都覺得證券業務就是熱鬧熱鬧,賺錢是不可能的。剛去的時候,效益不如信托投資公司,但我自己堅信,我們未來會發展很快。果不其然,1990年我們掛牌的當年,利潤是2500萬。第二年就突破了一個億,是信托公司的兩倍。第三年我們是2億多的利潤。特別是1996年合并萬國證券后,我們整個發展更得到一個飛躍。一直到我1997年離開申銀萬國,這個數字幾乎是每年翻倍的。
【券業合并是一種趨勢】
澎湃新聞:在您主持工作期間,國內證券市場實現了第一次券商合并,當時是什么樣的情形?
闞治東:因為327國債事件,萬國證券出現了大幅度的虧損。就在當天晚上,當時的工商銀行上海分行行長沈若雷就給我來電話,說市里要求今天工行緊急給萬國證券臨時貸款6個億,以防止萬國證券出現擠兌風潮。
我們早年和萬國證券公司競爭還是很激烈的,沈行長對此有顧慮,問我說貸不貸,我說必須要貸,因為萬國證券信用危機影響的不僅僅是萬國,而是整個證券行業,一旦萬國出現擠兌,就可能擠兌申銀、擠兌海通。所以我們當年6個億資金進去,暫時幫助萬國證券度過了危機。但畢竟這個是臨時貸款,不能解決根本性的問題。
萬國證券面臨兩個選擇,一個按照現在的說法就是破產。第二個方案是重組。在管金生去職之后,萬國證券由朱恒和高國富代管。他們都想對萬國證券進行重組。當年申銀證券是屬于工商銀行,萬國證券大股東是上海信托投資公司后來叫國投,浦發銀行有證券業務部,還有上海財政下面有一個財政證券。最初的方案叫做“萬、國、發、財”,就是把萬國證券和這幾家合并。但這幾家都不同意,浦發銀行說自己要成立專業證券公司,財政證券說我們只做國債,上海信托投資公司說我們當年已經投了萬國。
后來,我就把高國富約過來聊,我們兩家合并行不行?市里領導很支持,馬上同意了。我說這個事情還要工商銀行總行那邊同意。當時的工行總行張肖行長聽到這個消息之后,很意外,第一感覺可能是市里給我們壓的任務。我當面跟張肖行長說,這是我主動提出要求這樣做的。萬國盡管今天的財務上有點困難,但是底子是不錯的。
首先從機構角度說,申銀當年大概有50個以上的機構,萬國也有50個以上機構,一合并我們就有100多個分支機構,在國內絕對是第一。當年想要成立一個機構,審批是很復雜的,合并以后我一下子多了一倍的機構。當年我們大概有1500以上的員工,萬國也有1500人左右。一合并我的員工隊伍充實了,否則我每年都要招人。萬國很多員工我都很熟悉,我知道他們的個人能力是非常強的。張行長一聽,說好,我支持。
從北京回來后,我們再向上海市政府領導匯報,市領導馬上就成立了臨時黨組、合并班子,也請了會計事務所對雙方進行核資。萬國證券最后核算的凈資產是6.6億元。當然,當時分管這一工作的上海市某領導也和我說得很明白,這個凈資產的水分比較大。我也理解,如果不把凈資產做到6.6億元,對萬國的股東來說賬面上造成損失,他們是難以接受的。當然我們申銀當年的凈資產遠遠大于這個數字,我們也不計較,也折成6.6億股,所以我們申銀萬國合并總股本股數是13.2億股。申銀還有一些盈利,就用新股東向申銀老股東負債的方式解決。所以我說沒問題,水分大一點沒事。所以我們的合并工作進展非常順利。馬上雙方召開董事會,召開股東大會,報人民銀行總行批準?,F在媒體報道說,申銀萬國是在1996年7月份正式合并的。實際上我們真正合并是在1996年1月1號,按我的要求,新的會計年度合并辦公、合并報表,在南京東路99號,原來申銀證券的總部,我們就全部在那辦公了。
這當中我看到了政府的作用,上海政府確實是全力以赴,如果沒有政府的作用,我有天大的本事也做不到這次合并。
澎湃新聞:目前國內券商甚至幾家龍頭券商,都有合并傳言。你認為券商或者說龍頭券商,有沒有合并的必要,合并需要哪些條件或者說從哪些方面考量?
闞治東:申銀萬國是全國第一個證券業的合并案,我是受到日本金融業的啟發。日本很多證券公司、銀行的名字都有4個字,很多都是合并的。
未來,我認為合并是一種趨勢。合并后一個是做大做強,而且合并可以精簡,節省運營成本運營費用。但合并當然都要從各自的角度考量。比如說,證券公司合并要考慮到區域問題,會考慮到本地的做大做強等。所以合并往往是一家機構發生了困難,要靠大家來幫一把,這個時候就比較容易。兩家都很強勢,強強聯合,實際上有時也很難,硬合在一起,也會出現磨合的問題等等。
【“327國債事件”帶來深遠影響】
澎湃新聞:在上海證券交易所建立的過程中,您也參與其中,當時負責哪方面的工作呢?
闞治東:上交所是我們最早一直在呼吁成立。但是沒獲得肯定,領導覺得上海建交易所不成熟,總共就8家公司8張股票,成立一個交易所交易什么呢?
建立上海證券交易所是開發浦東帶來的偶然機遇,當時開發浦東的整個一攬子計劃里面包括成立上海證券交易所。上海證券交易所籌備由李祥瑞(注:時任交通銀行董事長)、賀鎬圣(注:時任上海體改委主任)和龔浩成(注:時任人民銀行上海分行行長)3人組成了領導小組。領導小組下面還有具體籌備上海交易所的工作小組。
工作小組的組長最開始不是尉文淵,是一位老同志,非常的穩健。果然在籌備上海證券交易所這個問題上,他也很穩健,我們很長時間一點動靜聽不到。這樣就耗費了幾個月的時間。1990年,當時的上海市長朱镕基出訪,突然在海外宣布,上交所年內成立。這個消息傳到國內,領導小組的三位老同志就著急了。后來就把尉文淵推出來,擔任了籌備小組的組長。尉文淵一來就把我們找起來,就把我、管金生、湯仁榮召集在一起,叫我們有力出力,有錢出錢。
這個任務太重了,就算是買一套新房,自己家里裝修,一般也不會說五六個月以后我就要住進去。何況現在是籌備一個交易所,當然尉文淵當時確實是比較年輕,他馬上把人分成4組,一部分負責裝修房子,一部分負責是紅馬甲培訓,一部分負責規章制度、教育制度的建設,還有一部分負責電子交易系統。
我們也行動起來。人員方面,上交所的主要部門就是交易部、上市部、清算登記中心、國際部等,幾個部門的負責人都是從幾家證券公司推薦過去的。編寫制度,我們也派人給他們編寫。培訓,我也親自去講,講委托買賣。另外,像之前老八股的交易資料全部在我們申銀證券,我無償地把這些資料全部移交。
還有交易系統。之前靜安證券業務部做股票是用黑板寫的,我去了以后,買了幾臺電腦,但電腦也只能顯示行情。我們的三個營業部都不聯網的,交易價格還是各自的。后來尉文淵建立上交所要買電腦,當年叫服務器。他自己跟人家談判,價格談不下來,多買幾套價格就便宜了,所以他就把我和管金生、湯仁榮叫在一起。那天我去晚了一點,管金生和湯仁榮先到了,但他們兩個人誰都不想買,覺得暫時不需要。后來我進去了,知道事情之后,就和尉文淵說,你們交易所買哪一套電腦,我就買哪一套電腦,你買什么型號我買什么型號。實際上我早就想買了,早就想把整個系統建立起來了。但是我們幾家證券公司也是競爭對手,他們兩個一看我買了,他們也都買了。所以我們最初買了4套電腦系統,是給上交所降低成本。但是系統還是太薄弱?!?27國債”事件出了后,大家都在指責交易所,為什么交易所電腦漏洞這么大?我覺得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電腦系統太薄弱了。
澎湃新聞:327國債事件市場有很多的傳聞和版本,你作為親歷者,可以談談當時的具體情形嗎?
闞治東:有一種觀點說,如果當時尉文淵不取消交易所那十幾分鐘的交易,不做無效處理,那萬國就是大贏家。這個觀點本身就是錯誤的。那天不是國債交易的結算日,那天如果是結算日,可能就像原油寶事件中,原油結算日的價格是-37美金,這個價格是允許的。但我們“327國債”事件那一天不是結算日,你今天達到這么低了,但明天國債加息的消息發布以后,還是會恢復到原先的價格,甚至比原先更厲害的價格。所以這個觀點是本身就錯誤的。
其實海通證券在另一起國債交易里面也虧了好多錢,當時的海通證券總裁湯仁榮還被大股東交通銀行以瀆職罪提出要求查處。當時負責的上海檢察院二分院檢查長倪蓉非常認真,把我們這批搞金融的情況拉去搞市場調研。后來我們堅決反對,因為這本身一個高風險的行業,掙了錢你說沒問題,虧了就要追究,那么誰愿意干呢?最后湯仁榮逃過了這一劫。
海通和萬國在國債期貨上都出過問題,申銀怎么會沒出問題呢?出事的當天,我去了香港,當天晚上回到深圳才知道這個事情。我馬上趕回上海,了解了整個事件的過程。
萬國會闖這么大的禍,說明財務系統是有問題的。申銀證券每項業務開展,首先編制會計核算辦法。證券業早年會計核算辦法都是我們編的。申銀下面各個分公司、各個部門的營運資本,都是由集團直接撥給他們的。每個證券業務部的營運資本最多就500萬,平方面積不能超過多少,員工不能超過多少,不能超過多少,早年我們都是規定很細的。所以他們就算賭急眼,他也動用不了我庫里的錢,就算是我賭氣要動用資金,還要財務副總、系統通過,不可能整個公司都跟著我賭急眼。
所以說,萬國肯定是有財務設計上有漏洞。后來我到南方證券去也發現這個問題,他們系統是上下串在一起的。327事件期間,我們總體來說平安無事,實際上我知道我們下面也有給我闖禍的,我們有一個業務部經理,也虧了3000萬,但整體來說我是打平的。
澎湃新聞:327國債事件市場對國內資本市場的發展帶來了哪些影響、經驗和教訓?您個人有哪些總結?
闞治東:“327國債”事件給資本市場帶來很深遠的影響。首先就是使得我國的金融期貨延遲了很多年。另外,也使得大家對期貨產生誤解,有句話說“你要和誰過不去,讓他兒子做期貨”?!?27國債”事件還對資本市場的管理帶來很大影響。原先上交所是由上海市政府領導的,我認為地方政府管理有地方政府管理的好處,更具靈活性。327事件改變了整個管理體制,全部收回中央,促使我們完善管理,加強監督。
我們總結經驗教訓來看,首先是電子化。我相信,在今天,當年的問題是不可能發生的。其次,當年的監管比較薄弱,后來證監會的成立加強了對整個市場的監管。第三,現在大家法制觀念更強了,知道這樣的指令執行下去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其實風險往往也會意想不到的,未來會出現哪些風險很難想象,發達國家也經常會出現一些這樣那樣的問題。很多事出現問題并非壞事,出現問題要深刻反思,要想辦法補救。所以從反思所以327事件給資本市場帶來了正面的、負面的影響很大,但也對我們市場進一步的完善,加強監管起到了一定推動作用。
澎湃新聞:您在中國證券市場發展史上,寫下了很多第一,如承銷第一只A股、發行第一張金融債券、編制國內第一個股票指數和年報等等,哪方面最讓您記憶深刻?
闞治東:讓我印象最深刻的,首先要說到發行B股。當年我們的外匯儲備非常少,而且當年我們本外幣存款也很少,所以我們當年各項工作要發展,就是缺錢。除了內資,我們還要舉外債,到日本去發日元債券,也到其他地方發外幣債券籌集資金,當年缺外資。
一開始我們靜安證券營業部作為窗口,經常有老外來參觀。他們問我能不能買股票,有的時候就排出長隊每人買一股,像集郵一樣。后來他們還問我為什么不發針對外國人的股票?為此我們也給市里寫了很多報告。
當年市委書記是非常重視這件事的,派人到我們營業部來了解這方面情況,最后同意搞方案,全稱是人民幣特種股票,用等值的美元來購買,強調這是本國股票。后來一上市以后,名字太長了記不住,就把我們的原先本國的股票叫A股,特種股票叫B股。
這里面還有一個我參加和境外談判的故事。
因為當年深圳也在搞B股,是把主承銷商全部讓給外國券商,國內券商是配合的。在上海做我就強調,主承銷商必須是我本地券商,境外券商做輔助。我說我們好不容易有一個走到世界上的機會,為什么還讓人家帶著我們走?
第一只B股是電真空的B股,當年我在市里承諾,要在1992年內發行上市。當年我們曾經把世界上知名的券商組了一個海外承銷團,包括美林證券、巴林銀行、瑞士銀行、美國所羅門兄弟等等,我作為主承銷商,還有個海外協調人香港怡富集團,由怡富集團的劉志民負責代表海外承銷團跟我談判。
當時有個很重要的問題是發行價格。談判的時候我的底線是400人民幣,加上手續費420塊,但境外機構認為這個價格過高,壓價到200多塊錢。當時時間很緊迫,談好價格以后就要發布新聞、召開承銷商簽訂大會。那天劉志民飛機晚點,我們一直等他到深夜,但就在這個時候劉志民給我施壓,堅決不簽。
我后來第二天在會議上說,如果你今天考慮后說再不同意,我就宣布我們本次承銷團解散,重新組建新的承銷團。新的承銷團要承諾發行價420元人民幣、年內簽訂承銷協議這兩點,必須在第二天下午五點半之前把承諾意見書傳真到我公司。他們認為我們離開他們玩不轉了,劉志民聽了這話就走了。
實際上我們已經對這種惡劣情況做了一點準備。當年瑞士銀行的連中正天天在我們公司里面,他一直是認為他是能夠牽頭來做海外協調人的。另一個是美國所羅門兄弟,他們亞洲的首席代表寧志強是個中國人,也可能會想要參加承銷團。其他就是香港的新鴻基證券、內地的萬國證券,海通證券。到了第二天5點半,果然這幾家公司都傳來了承諾書。第二天我們馬上宣布新的承銷團成立,如期召開了我們的承銷協議簽訂儀式。后來發行我們所有承銷團的成員沒有一個虧損的,后面又連續用這個承銷團繼續發行了不少B股。當然,怡富集團著急了,高管幾次來上海跟市領導和我們道歉,但是也來不及了,喪失了在上海外資股中的領先地位,劉志民不久也從公司離職了。
還有個很重要的事件是青島啤酒的上市。它的意義在哪里?原先我們搞股份制試點發行股票,全部是在小打小鬧,大央企大國企基本上不允許我們碰,萬一搞砸了,影響力破壞力太大。當時有9家央企,向社會公開發行,A+H股上市,這標志著我們股票發行從小企業走上全國性企業,證券市場從深圳上海兩地面向全國發展,這是一個標志性的事件。第一家就是青島啤酒,先拿青島啤酒試點成功了,其他八家再發。證監會主席劉鴻儒和我們說,如果這張股票發砸了,他的主席也當不成。
這一次股票發行我們是不容易搶來的。當時全國成立了很多證券公司,青島啤酒是全國發行,全國的證券公司都可以投標去的。我們采取了很多策略,最后拿到這張股票。當時股票發行鬧出了不少群體事件,如果我們這次再出點什么問題那肯定不行。后來我們設計出了一個叫無限量發行認購證的方法,和過去使用的認購證很不一樣。無限量的發行方式好處在于,可以把銷售時間延長,你說要賣多少,我幫你賣多少。這個方式后來用到全國九大央企的發行,再后來幾乎都用這個辦法。
但這當中也有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認購證應該印多少?每張印刷費成本是2毛錢,印一億張就是2000萬,兩億張就是4000萬,你要多印了,剩下的都是廢紙要燒掉的,就浪費了。但如果印少了供應不上肯定也是問題。我想了半天,最后印了3億張。為了防止舞弊,印刷廠不在青島,部隊派了一個連的汽車兵幫我們長途搬運。最后賣出了2億八千多張,差點突破這一數字。青島啤酒承銷中近六個億的認購者收入,扣除成本以后都捐給了社會福利事業。
青島啤酒是一個標志性事件,對申銀證券在全國的推廣上起到了很大作用,早年只是在上海承銷股票,在這之后我們在全國的發行上占有主導地位。
我再給你講講儀征化纖的股票發行。這個股票也被人家認為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時工商銀行旗下還成立了一家華夏證券,我們有幾個同志派到華夏去工作,后來就變成留在他們當副總了,儀征化纖的項目也跟著轉向了華夏證券。但是沒想到股市后來下跌,上海金山石化的股票跌到1塊5以下。金山石化和儀征化纖是同類的公司,金山石化作為央企質地要比儀征化纖好得多。金山石化都跌到1塊5以下,但儀征化纖當時已經發行了H股,向境外投資者承諾A股的發行價格不會低于2.68元。
華夏證券懵了,這怎么發?儀征化纖的人著急了,當時的紡織工業部部長叫吳文英,也是儀征化纖的董事長,一直催促華夏證券快發,不然就要違背對香港投資人的承諾了,要是在香港違約那就很麻煩了。但華夏證券一直不敢承諾。吳文英后來找到我,我就給華夏證券董事長也是工商銀行總行的黃副行長打電話說,吳部長找我,要我們想辦法,據說你們華夏證券準備放棄了?黃副行長說,我們的發行任務太重了,我們實在是沒有精力做這件事,你去好好干。實際上,他們私下都認為我這么干是要虧本的,起碼虧個幾千萬要。
他沒想到我去的時候,早就想好我的方案了,所以我來到儀征化纖,吳部長還有紡織工業部的原先的副部長,一大堆人都等著我。我說你們有什么要求你們提。他們有三個條件,一個月內簽訂協議、余額承包、發行價不低于2.68元。我說我現在就同意,他們都很意外,本來還想好好說服我。
我想的方案是什么呢?我知道當年全國的證券公司、信托投資公司等都有承銷的業務,但從來沒有參與過承銷任何的股票。一是因為上海、深圳的股票不會讓他們參與,二是在全國各地搶其他生意,他們又搶不過我們。而且當時的A股都是獨家承銷的,從來沒有像B股一樣搞承銷團。所以事先我已經和很多家聯系過,他們覺得哪怕虧點本也要參加的,就當是買了幾百萬、一千萬股,做了次廣告。我馬上把他們召集在一起,組建了一個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個承銷團,承銷儀征化纖。我這消息一發出去,金山石化的股票一下躥到三塊以上了。你想想看,儀征化纖的股票2.68元都有人要,金山石化怎么能1塊5毛錢這么低?最后我們這個承銷團其實每家都掙錢,沒有一家虧本的。
【叫我“證券老人”】
澎湃新聞:您被業界尊稱為“中國證券教父”,您如何看待自己的這一稱謂?
闞治東:媒體給了我很多的稱號,除了“證券教父”,還有“三大猛人”、“掙錢機器”等等。還有叫我"闞二毛"的,說我炒股票比較謹慎,掙二毛錢就跑。這不符合事實,我從來都是管公司,不管股票具體怎么操作。申銀確實謹慎,但是當年最掙錢。今天我用什么稱呼呢?我們肯定是很早期就參與了證券市場,對我個人而言,80年代就參與了。所以我們這批人,叫“證券老人”差不多。
澎湃新聞:作為第一代證券人,你如何看待目前的中國證券行業?
闞治東:我們這些“證券老人”經常在一起聚會,想起當年我們還是感到很驕傲的。早年資本市場的人和事,也烙印在我們這些老證券人的腦海里。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深,我們為此感到光榮和驕傲。
我們早年證券市場的建立,真的是民間意志,下面人的積極性很高,拼命鼓動,但領導層面態度并不明朗。那時候如果有領導講話提到發展證券市場、資本市場,我們都會很激動。但看到現在,已經發展成了國家意志,金融工作會議、政府工作報告等,資本市場、證券公司都有了一席之地,再也不會有人說要推翻資本市場重來之類的話,大家對資本市場肯定很多,事實上資本市場給社會帶來正面影響太多了,這一點我們感到非常的驕傲。
早年我們經常做夢,萬國證券的廣告詞叫“萬國證券,證券王國”,申銀證券的廣告詞是“證券之星,中國申銀”。大家都有夢,想做中國的美林,做中國的野村,但現在某一段時間我國的證券公司市值在世界上名列前茅,我國的交易所也排到了世界上的前幾位。當然我們未來還要往前發展,要想真的躋身于世界前列,就要和世界主要的資本市場要去比較,去對標。我們今天中國的證券交易所還要對照紐交所、東京交易所等等,還有值得我們進一步發展的地方。
澎湃新聞:近年來,資本市場進行了多項重大改革,例如實行注冊制、部分板塊漲跌幅擴大到20%等,您如何看待這些改革?
闞治東:積極推動資本市場發展的政策,有些我是非常贊同的。例如像注冊制,曾經投資者對注冊制不理解,一提到注冊制股市就下跌,導致主管部門猶豫不決,遲遲不敢推出注冊制。股市本身也是一個商品,按照供求關系,供大于求,價格必然下跌,求大于供,價格必然上揚,這是必然的道理。注冊制實際上改變了在哪里審批的問題,從證監會審核改變為交易所審核。所以注冊制我是非常贊成的,讓交易所恢復應有的功能,讓證監會也集中精力做監管上的事。
放開漲跌停幅度方面,我覺得這是一把雙刃劍。當年上交所剛開業,沒把漲跌幅放開。這個制度當時我在工行上海信托投資公司就制定了,原因也是抑制黑市股票交易,因為股價漲得太快,當時上海市相關領導擔心的影響年內交易所開業。所以當時為了抑制股價,為了抑制黑市交易。擴大漲停幅度就是一種雙刃劍,對理性的投資者這是一個好的方面。但是如果沒有漲跌停板制度,大家又都是非理性的,因為一個突發事件,大家不知具體情況就會產生從眾心理,一起買入或者拋售。如果沒有這樣漲跌停板制度,遇到挫折可能會傾家蕩產,顆粒無收。當大家理性過來,事實已經造成了。所以我一直強調放大漲跌幅度還是需要謹慎,從我們國家投資者的現狀來看,要適當考慮。
澎湃新聞:您之前曾提到,不一定要強制退市,您似乎更支持類似香港的仙股制度?這是怎么考量的?退市是否應該是提高上市公司質量的一個標配制度?
闞治東:退市給投資者帶來的是滅頂之災,中小投資者是最慘重的。各地證監局也是不希望看見退市的,他們都希望多做努力盡量不要退市,一退市對他們的壓力就非常大。如果企業行為惡劣,比如造假之類的,企業的領導人、企業本身都會受到處罰,這沒問題。就等到企業自己真的難以為繼了,因為交易上市是有費用的,企業股價一跌,收益一下降,企業自己就退市了。有很多企業從一個精品到垃圾股,這個過程并非企業完全的自身行為。特別是宏觀經濟、經濟形勢對企業影響也很大,例如像亞洲金融風暴、世界金融危機、美國次貸危機等等,很多企業受到影響。我對退市是持比較保守的態度,我認為應該盡量減少強制退市,讓企業自身來決定。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