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豫東南，與安徽省毗鄰。

坦蕩如砥的千里黃淮平原，一年種夏、秋兩季莊稼。麥子是我們的主糧，面食自然也成了我們的主食。在老家種類繁多的面食中，棗山無疑是最高級的，我以為。

吃了臘八飯，就把年來辦。

每年過了農歷臘月初八，喝罷臘八粥，村里家家戶戶就開始為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春節忙碌了。第一件事，就是淘麥子磨面粉，我們叫打面。

大清早，父親從高高的麥囤里灌滿三面袋子麥子，每袋一百斤。扛到庭院當中的架子車上，拉到村口的打面房里。

一向冷清的打面房突然熱鬧起來。門外總有兩三輛裝滿麥子的架子車等著打面。老板和工人忙的蓬頭垢面，頭發上、衣服上沾滿面粉。眉眼之間也是面粉。巨大的機器聲嗡嗡作響，相互之間說話要扯大了嗓門。

打好面回到家中，就開始準備包包子、蒸饅頭、做棗山了。臘月十五那天，奶奶被從前院請來，出嫁的姑姑也請回娘家。加上母親、妹妹，四人成了主力。父親和我負責劈木柴，燒火。堂屋里鋪展開晾饅頭的高粱秸稈編的涼席。

棗山已經蒸好

先蒸幾鍋包子試試火候。青蘿卜、胡蘿卜在案板上剁成小塊，已經泡好的蘿卜纓干菜切成小段，拌在一起，輔以口感清脆的黃豆芽，撒上十三香調料和細鹽。然后小心包在搟好的包子皮里。包子捏出一個個褶來。月牙型的包子擺在圓圓的鍋拍子上，宛如一朵盛開的蓮花。

蒸完包子蒸饅頭。饅頭面是頭天晚上就發酵好了的。如果面沒有發好，蒸出的饅頭不夠暄軟，則會認為是不吉利的事情。

母親他們圍坐案板前，從面盆里扯出面塊。面塊中間安上一顆紅棗或者蘿卜塊。在案板上快速的團起來。圓圓的饅頭擺滿一鍋拍子的時候，就要移到鍋里蒸了。

巨大的籠屜被蓋緊壓實，周圍圍上麥秸編的圍脖，防止漏氣，灶火熊熊。大概半個多小時的時間，廚房內水汽蒸騰，饅頭出鍋了。

從天色蒙蒙亮到太陽西斜，天色將晚，整天的忙碌下來，堂屋里的晾席上擺滿了包子和饅頭。

最隆重的時刻到了，開始做棗山。母親將發酵的麥面搟成圓片，用刀從中間切開，將切開的兩個半圓相對，用筷子從中間一夾，一朵四瓣的面花就出來了。每個瓣上插上一枚紅棗，就成了一個棗花饃。

再搟出一個更大的橢圓形面餅，將發面搓成兩個粗長條，用刀子刻成龍鳳圖案，捏成造型，對稱擺放，龍鳳頭上按上紅棗。搓成的細長條盤成小鳥造型，鳥頭也按上紅棗，擺放上端，中間擺上大小不一幾個棗花饃。周邊用發酵的麥面做成牡丹花、石榴、蘋果等圖形將棗花饃連接起來，層層疊疊，一個漂亮的“棗山”做成了。

照例上鍋蒸熟。掀開籠屜蓋子，一個珠圓玉潤、紅紅火火的棗山就出現我們面前。

棗山，最早供奉的是灶王爺夫婦，每年的臘月二十三前，村里人家都會把棗山蒸好。臘月二十三的晚上，老人們會神情肅穆地把灶王爺夫婦的畫像擺放在灶臺上，前面擺著棗山、麻糖、瓜子等，燃香、燒紙，放鞭炮……隆重地把灶王爺送上天。灶王爺畫像的兩邊，是一副對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大年三十上午，灑掃庭院，門對子貼好，燃放鞭炮。小棗山擺放灶臺，大棗山被擺放在堂屋條幾正中位置，兩旁紅燭高照，前面香爐繚繞。上方貼著父親從鎮上請來的神畫。畫中間是老天爺（玉皇大帝）及文武群臣。中間一行小字：供奉天地三界十萬萬靈宰。

大年初一早上，剛過凌晨十二點。喜迎新春的鞭炮聲在各家各戶驟然震耳欲聾的炸響。凌晨兩、三點鐘，各家陸續有人上門拜年。黑咕隆咚的村莊里，家家紅燭高照。紅紅的燭光里，各家的棗山自然引人注目。越是富裕人家，棗山蒸得越大越精致。而貧困戶，則棗山蒸的歪歪扭扭，湊合了事。

在老家河南項城，有一句俗語：初二的外甥，初三的女婿。意思是大年初一人們在家里拜爺爺奶奶等自家人，初二去拜見姥娘（姥姥）家的人。

大年初二，按習俗到舅舅家拜年。大人會逗孩子，“想從舅舅家要些什么東西帶回家呀？”孩子會按照大人事先教的說：“我要搬舅舅家的棗山回去。”

眾皆哄笑。舅舅自然不會讓外甥把自家的棗山搬走。于是，厚厚的壓歲紅包就會拿來。

去姥娘家拜年，姥娘不僅要發壓歲錢，走時還要送一個棗山饃，因此，老家有個風俗——背棗山。

小棗山

背棗山是周口一帶項城人特有的風俗習慣。背棗山有三層意思：其一，姥娘疼閨女，更愛外孫，外孫長大了不要忘記姥娘家的人。人們常說，三輩不忘姥娘人。其二，有著美好的祝愿，希望外甥家快快富裕起來，俗話說，“外孫要想暄，姥家背棗山”。這里有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其三，希望外孫會像棗山饃一樣健壯。身強體壯，健壯如牛，精神似虎。

老家方圓百里并無高山。棗山卻像高山一樣矗立鄉親們心中。棗山凝聚著鄉親們的淳樸善良，表達著深厚的血脈親情，寄寓著對人壽年豐美好生活的向往。做棗山這一風俗起于何年已不可考。

“背棗山”這一有趣的風俗，在老家河南項城一直卻流傳至今。

去年春節回家拜年，看到鄰居二大娘家，新起的小樓。滿客廳的現代電器，高檔家具中間，隆重擺放高大精致的棗山。棗山前的香爐內，香灰堆滿。

今年過年到了海南三亞。椰風海韻間，年味淡然。手機視頻里向母親拜年，看到條幾上規規矩矩擺放的棗山，不覺心中一動，頓生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