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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之年的“內卷風”——談內卷的失速、遞歸與巴洛克
終于可以來談論一下“內卷”了,因為這個詞已經是繼上半年的“新冠”之后下半年當之無愧的年度“熱詞”。而這兩個詞一頭一尾,似乎也在有意無意中把這一年帶給人們的復雜的感受概括了出來。
而“內卷”或“內卷化”(involution)最初是由旅美歷史學家黃宗智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研究中國明清經濟時所引入的概念,指的是18世紀江南農民為提高稻田產量而不斷提高勞動力的投入,但卻收效甚微的現象。但一夜之間,這個詞突然“出圈”,像龍卷風一樣“內卷”,從學術圈旋轉而出,所向披靡,開始成為人們談論自己勞而無功或者過度競爭卻并不能獲得與之相匹配的收益的“關鍵詞”。
可當我們談論這股“內卷風”的時候,我們真的知道我們在談論什么嗎?或者說,“內卷風”真的像龍卷風一樣無所不“卷”,只會給人們帶來災難嗎?答案顯然不是,因為內卷可能給人們帶來的只是一種感覺的失速,它將使得我們進入自我技術的巴洛克階段,并且因此得以迎來精神的遞歸。

一、作為一種感覺失速的內卷
內卷給人帶來的最大的感覺就是一種似乎停滯不前的失速感。但這種失速的產生卻有兩種可能,一是“失速”(stall)這個詞本來的意義,那就是飛機的飛行失速,即飛機在飛行時因為機翼角度原因導致的升力小于自身重力時使得飛行高度突然下降,不能繼續按照原有航線飛行的現象。二是加速之后產生的平滑感讓人對速度本身不再敏感,有一種失去速度的感覺。
而我們當下的內卷的發生,可以說這兩種失速的原因兼而有之。既有在自身前行過程中因環境變化或處置不當引起的飛行失速,也有處于加速狀態之后平穩運行導致的失速感。而我們所談論的內卷,更多是一種加速之后的“失速”現象,也即事物加速發展的過程中進入一個相對穩定的平臺期時,這時會逐漸喪失速度感。
這就像在高速公路上駕車,隨著時間的展開和加速行駛到一定速度,汽車開始在高速上勻速運行時,車上的人不僅感覺不到速度的變化,會覺得自己的車的行駛開始變慢,甚至停滯不前。鮑德里亞曾經描述過這種在高速公路上駕車高速行駛時的時候,駕車的人會出現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人車一體之際,似乎已經感覺不到汽車在高速上的行駛速度。但是,這種失速感并不是真的“失速”,這只是高速行駛的汽車上的人的一種“感覺”。而在汽車之外的人看來,這輛汽車依然在高速行駛之中。這就像我們在高速公路上行駛時駛出高速公路到休息站時,當從汽車里出來,回頭看見高速公路上的汽車一輛又一輛發出呼嘯聲飛速從眼前駛過時,才發現自己剛才的速度有多快。
這些年來,不管是國家還是個人,都始終處于高速運行的狀態之中,但因為已經進入平臺期而不覺其“快”,而所謂內卷,就是我們對失速的一種感覺,不過,就像高速公路上的奔馳的汽車一樣,我們很可能依然處在高速行駛之中。
二、作為一種巴洛克的內卷
當然,內卷將不可避免的帶來社會的精細化和自我的技術化,這就是一種巴洛克化。這其中既包括國家層面對制度的完善,對經濟的調節,對科學技術的提升與更新,即社會的精細化,還有一個就是個人對自我的技術化,也就是教化。

對于巴洛克這種18世紀出現的建筑及繪畫風格所表現出來的對形式的追求,對戲劇性敘事的關注等特征,很多人評價不高。尼采在《人性的,太人性的》在說“巴洛克風格總是出現在任何一種偉大藝術凋謝的時候”。而博爾赫斯也認為所有藝術發展到最后階段都會趨向于巴洛克風格。但是,尼采和博爾赫斯同時都談到了巴洛克的另一面,尼采認為巴洛克雖然是“一種過于豐富的形式沖動”,但卻一樣使人激動和受益。(參見:《人性的,太人性的》,楊恒達譯,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44條)博爾赫斯在《世界歷史丑聞》的序里把巴洛克定義為“那種刻意耗盡(或者試圖耗盡)其自身可能性的風格”;同時,他還指出了巴洛克的“智力屬性”,也即巴洛克更關注對藝術的形式的創造和技術的革新。(參見:Jorge Luis Borges,Collected Fictions,Penguin Books,1998,P.4)而這正是巴洛克被人看低的原因,但巴洛克對于藝術形式和技術的無所不用其極的追求卻帶來了藝術的新的發展。藝術史家沃爾夫林就持這種觀點,他在《文藝復興與巴洛克》中認為巴洛克藝術追求一種運動的藝術形式,與之前文藝復興藝術追求靜態與和諧的風格形成對照,所以不僅不是文藝復興之后藝術的衰落,相反卻是一種革新的創造。而所謂內卷帶來的就是這種巴洛克化的過程。

《人性的,太人性的》書封
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日本的經濟在經歷了此前的高速發展后陷入停滯,曾被人認為是停滯的十年或者失去的十年。但其實,日本的停滯更多的只是一種自我感覺的失速,由此產生的內卷,使得社會得以進一步精細化。而在這一內卷的過程中,最直接的表現就是日本的經濟被擠去泡沫后,科學技術得到更為廣泛的創新與提升。
而與之相伴的就是對于個人的教化問題。尼采曾說德意志民族需要艱苦的教化才能勝任現代的生活。胡適也曾說中國人要進入現代,也不得不經歷漫長的人的“訓練”的過程。從農村到城市的演進本來就不容易,而從“轎子文明與人力車的文明”到“摩托車的文明”的演進,更是難上加難。因為前者改變的只是看得見的東西,后者改變的卻是人的“心思才智”。而內卷帶來的自我的技術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一種教化。內卷要求個人具備更多的投入工作的精力與能力,使得個人不得不進行自我教育與鍛煉,因此也加強了自身的“訓練”,從而帶來了自我的提升,同時也進一步推動了社會的精細化。
三、作為一種遞歸運動的內卷
實際上,內卷還是一種遞歸運動,這既包括一種物質的力的遞歸,也包括一種精神的遞歸。
物質的力的遞歸,可以看成是國家這些年來對外的拓展的一種必然的回應,因為這種力的拓展并不是無限的,它既受到自身實力的限制,也受到外界的各種力的限制,猶如飛去來器一樣,一旦到達其極限就會折返。而新冠的發生,又加速了這種遞歸的發生。這種力的遞歸一方面可以讓人知道國家的力的限度,從而對自己的力有了認識和測量;另一方面也因力的回返可把之前用于遞進的力用于自身的建構。從這個角度來說,內循環不過就是力的遞歸后的一種調整,這固然是一種不得已的策略,但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改善國家的物質條件和國民的生活條件,這是力的遞歸產生的可能的好處。
而精神的遞歸,就是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里說的精神外化之后的折返或者回復到自身。這種遞歸有助于國家乃至個人對自我的形象進行反思。對國家來說,這些年來,借助于物質的力的拓展,單向的自我展開的形象多少陷入到“納克索斯情結”之中,但是,猶如格林童話《白雪公主》里那面總是說真話的魔鏡一樣,精神的遞歸帶來的還有自己在他人眼里的真實的形象,而不是納克索斯面對水中的自己的倒影,只會讓人顧影自憐。但精神只有經歷這樣的遞歸才能完成自己,也才能成為精神,否則,只能成為那個虛假的自我的卡拉OK。因為在這個世界上,誰也不可能成為那種想象中的純粹的自己,成為自己,前提就是要成為他者,并且包容他者,這樣才會有所謂的自己。當然,對個人來說,這種遞歸首先表現為一種自我解嘲,以及對自我價值的重新評估,與國家一樣,個人的精神遞歸同樣是重要的,也是必要的。這點相信每個人都已經意識到,至于“卷”給自己帶來的精神震蕩,以及如何讓自己更好的“卷”入這個世界,已無需多言。
顯然,內卷不僅是一種感覺的失速,還是一種社會和個人所不得不接受的巴洛克,尤其是其所帶來的遞歸運動,對于國家也好,對于個人也好,都會有著難以揣測的各種可能。但是,內卷本身卻給我們帶來了難得的反思機會。僅從這一點來說,內卷或許對國家和個人都不無助益。
2020年11月8日于五角場。
2020年12月8日于五角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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