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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殘疾人日|視障者鄭銳:我不是弱者,也不是勵志典范
今年5月底開始,他在短視頻平臺上記錄視障者出行的困難,其中一條視頻的截圖和評論在9月被微博博主“指尖地球_”轉發,引發了大量關注。在視頻里,鄭銳邊觸摸著電梯樓層按鍵,邊對著鏡頭說:“摸不出來輪廓,到了樓層也沒有語音提示,哎呀太難了......”在發布時,他配文,“無法抵達的終點。”

微博博主“指尖地球_”9月轉發了鄭銳的視頻截圖
評論很快涌來,有人回復,“盲人為什么要出門?”,“沒必要為了個別人去改變所有”,配有一個“微笑”表情。
32歲的鄭銳是一位視障者,從一歲起,雙眼只有微弱的光感。他看不見,但明白這個表情的意思,“有一些好奇、驚恐、不可思議和輕蔑。”
“大家越不理解,我做這個事情就越有用”,難受的情緒淡了,鄭銳繼續發布視頻,一條條回復質疑的評論。很多視頻里,他留下魔性而開懷的笑聲、在自導自演的小劇場里一人分飾兩角、講段子逗悶子,以此來講述視障者的日常生活和遭遇的偏見。
用幽默和戲謔對抗憤怒,鄭銳一直是這樣生活的。自小,他和明眼人一起長大,在他看來,視力障礙不過是一個生理特征,視障者過的只是另外一種生活方式。
現在,他是一名信息無障礙工程師和培訓師,每天轉三趟地鐵上班,到了辦公室,精準地觸摸并打開會議室電燈的開關,吃完午飯,有時去同事座位上嘮嘮嗑。他常說,自己和明眼人“沒有什么不一樣”。
但環境仍然在很多時候讓鄭銳意識到自己的特殊,被障礙物擋住的盲道、讀不出的健康碼……鄭銳希望普及無障礙的理念,并告訴更多人,“無障礙是一種通用設計,最終方便所有人使用,并不只是為了殘障群體設置。”
以下是鄭銳的自述:
想到視障者,你會想到什么?
像出行遇到的問題,平常沒有機會講,也不知道在哪里講。你說是憤怒嗎?應該是比這種情緒更弱一點的東西——氣惱。
今年5月17日,我參加了一場活動,有志愿者說,可以把出行的困難記錄在網絡平臺上。我就開始拍視頻了。
視頻的內容很簡單,家人或同事給我拍,我講十幾秒,截掉開頭和結尾,幾乎不做任何修飾,那些就是我最真實的感受和體驗。我發的第一個視頻,沒想到有幾十萬的播放量。我想,這么好玩嗎?

鄭銳在短視頻里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
拍視頻的另一個原因和工作有關。我是一名無障礙培訓師,培訓中,我都會率先問參與者三個問題。第一,你見過視障者嗎?80%到90%的人都說,沒有。
但是這個群體在中國有1700多萬,比警察都要多,我們日常生活中經常見到警察,怎么會見不到視障者?
第二個問題,一說到視障者或盲人,你會聯想到什么?大多數人回答,盲杖,墨鏡,做按摩,行動緩慢,無法溝通。這些是對視障群體貼的標簽。
更多人沒有和視障者交流的機會,所以他們不了解。我自己也遇到過這樣的事,有人會趴在我耳邊說話,我只好說,聲音小一點,我是看不見,不是聽不見。還有人曾經問我,給你夾一片綠色的青菜好不好?他認為我理解不了青菜是什么。
第三個問題,你覺得一名視障者能使用完全沒有按鍵的觸屏手機嗎?參與者異口同聲回答,不可能。我用手機演示以后,大家第一反應都是驚訝,“怎么用得這么好。”
參與培訓的大多是企業中高管人員,我會想,普通市民的認知或許有更多的偏差。
在抖音的評論里也可以感受到這樣的盲區。有一堆稀奇古怪的問題:盲人上廁所會不會掉下去?吃飯會不會吃到鼻子里?喝水會不會倒進衣服里?我心想,現在的學校怎么連這些東西都不教?
既然有人對這個群體不了解,我正好借機會普及一下。
視頻里,我設計了一些小劇場,想拍得貼近生活一些,讓大家覺得我不是一個坐在鏡頭前、只會說話的人,你們能跑能跳,有娛樂有工作,我們也過著一樣普通的生活。
他們沒有束縛過我
起初,我并不知道我是看不見的。
五六歲時,我在家附近跟小朋友一起玩,我們會爬老式的大鐵門,門上有把手,我發現有的時候我看不準把手,但別人就爬得很快。他們丟沙包,我去撿,也找不準。
那時候我的視力,很難去用特別形象的話語去描述。我的左眼能看到輪廓、人的影子,但是這個人不說話,我就不知道是男是女,右眼幾乎看不見,只能感受到光的亮,光的暗。
家人后來告訴我,我不到一歲時,得了一種病,叫牽牛花綜合征,明眼人的眼底成像是圓形的,我的像一朵盛開的牽牛花。北京、上海,各大眼科醫院都去看過,沒有好的治療方案。
記憶里都是醫院吵鬧的聲音。我被抱在懷里,一堆醫生圍過來,一個老年人的聲音,應該是主任,說,“這是非常罕見的病。”一堆實習醫生拿著手電筒一樣的東西,扒開我的眼皮,照得我一片暈乎乎的,好痛。
我開始吃明目的中藥,一天三次,一直到成年。到后來我走進中藥店,聞到這個味都覺得很親切。
當時去外地看病,只覺得好玩、長見識。我的老家在安徽蚌埠,坐綠皮火車去北京,車廂很嘈雜,有打牌的聲音,喝酒劃拳的聲音,人們大聲說話,一車廂里都是煙味。有推車在每個窗戶底下叫賣,我會很好奇去問。
從小,父母從來沒跟我談過看不見的事,他們沒有束縛過我,都說,你自己去試,自己去做,做不好再說。
我家院子里面種無花果樹、柿子樹,我爬上去,被毛毛蟲蜇了手,也拿石頭砸馬蜂窩,爬腳手架,拿鞭炮塞進酒瓶子里,都干過,也不害怕。
家人會帶我去各地,給我描述陌生的環境。凡是能用手觸摸的,我都會去摸一下。天津的狗不理包子,真的是好大,有的能摸出來彎曲的清晰褶皺。北京故宮宮殿上的門釘,好像比我的臉都大。
有一次爬山下山,完全可以坐索道。但是我媽說,沒事,你跟著我慢慢走。因為看不到臺階,不知道什么時候突然會停,一開始我很恐懼,不敢試探。后來,也習慣搭著她的肩膀,隨著她肩膀的上下起伏走下山。
到了上學的年紀,家人不知道特殊學校、盲人學校,就把我送去了普通的學校。
三四年級,要在田字格里寫字,我發現自己看不清楚,經常寫出格。我去問我爸媽,他們才告訴我,“你可能看不見。”
但這對我沒有什么影響。爸媽說,那就寫大一點,或者我們幫你寫都行。
老師在課上會先跟同學說,鄭銳黑板上的字看不到,你們幫他一下。同學們也都很樂意,我每天都帶回家不同同學的筆記。可能那個年代的學生比較淳樸,沒有這么多的心思。
上課我就聽,用腦記。下課后,我跑到黑板前,趴在上面,拿放大鏡看老師畫的圖形。
上初中后,書變大了,字變小了,看不了了。我媽媽說,她不工作了。她用白天的時間,把前一天從同學那里借來的筆記抄好,再還給別人,晚上我回來后給我讀。
到高中,別人學到10點就能完成的功課,我得到12點,我媽陪著我,從冬天到夏天。我從沒跌出過班級前10名。
我喜歡籃球,同學們在籃球場打球,我雖然參與不了,還是覺得很有意思。坐在場邊,聽他們嘴巴里說話,誰在哪里,球傳到哪里,同學的聲音我都能辨別出來,我就在腦海里畫出他們打球的場面。
他們不打的時候,我拿場邊一根竹竿,敲擊下籃筐,判斷球框的位置,自己投著玩。球落地不是有彈起來的聲音嗎?籃球入筐也有聲音,“唰”的一聲。
一些同學的行為,現在我想起來可能是在捉弄,但當時不這么覺得。他們會逗我玩,你眼睛好好玩,你能看到我嗎?我把你東西藏起來了,你找一下。
但有一件事,我永遠不會忘記。
小學四年級的一天,班主任把我和父母叫到辦公室,跟我父母說,你小孩眼睛不好,怕跟不上成績,辦理退學,不要拖累其他人。
我特別低落,為什么不讓我上學?我又沒犯錯誤。我在房間里哭,家人也沒管我。等我哭完,我媽問我,老師說讓你退學,你自己想,要不要上?
我有一個星期沒去學校,思想很反復、很焦灼。但是后來我想,你又沒有權力要求我退學,我干嘛要聽你的呢?
這件事在當時對我是一個沖擊,也是一個轉折。第一次被人否定,如果走不出來,可能我就廢了。這讓我產生了一種想法:你們覺得我不行,我偏不信。
不是弱者,也不是勵志典范
19歲之前,我都沒有聽過視障者或者盲人這個詞,對于盲人學校,視障群體,零認知。知道視障者的概念,是我來深圳上大學之后。
2007年,我在深圳參加普通高考,家人和我都沒有在意視障者的身份,也就不知道高考有無障礙的政策可以申請。
最大的困難是涂答題卡,一片花里胡哨的。我拿著放大鏡,也就是一個圓的半球體,卡在試卷上,先看準題的位置,再拿走放大鏡,用手指著這個位置,拿筆去涂。涂錯了,我也不敢用橡皮擦擦掉,好不容易涂了幾個,手上全是汗,又著急又緊張。
10道選擇題涂了40分鐘,英語最后就考了十幾分。我進了深圳大學,讀了建筑設計。因為從小摸過很多建筑,對于設計的過程、設計的理念特別好奇。
學建筑設計需要電腦操作,又要畫圖,老師看我學得比較吃力,就跟我說,你可以辦殘疾證,申請輔助器具。我才知道原來有這么一個殘疾等級、分類,我屬于視障的范圍。

鄭銳在電腦前工作。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圖
我們寢室6個人,大家都互相幫助,平時我們一起去飯堂打飯,一起去逛學校周邊的商場里走,晚上一起吃燒烤喝酒。一開始認識我就跟他們說,我可能需要你們的幫助,但是不用那么主動,有需要我會跟你們說一聲。
有些人會產生要特別關注的緊張心理,覺得你是弱勢群體,我要照顧你,呵護你。這其實是一個誤解。
畢業后,老師推薦我去設計院工作,做建筑預算,嘗試了兩年。老師經常帶我去工地,我跟工人講故事,天南地北地聊,因為以前聽了很多讀物。
我留在了深圳。因為領了殘疾證,會參加殘聯的活動,才接觸很多一樣是視力障礙的朋友。我們有相同特征,彼此之間能理解對方的生活狀態,有惺惺相惜的感覺。但是誰也不會把悲慘經歷挖出來再說一遍。
2014年,我加入了深圳市信息無障礙研究會,主要工作是對手機的無障礙功能進行測評,組織、策劃、執行一些無障礙推廣的活動。在我們同事中,有很多健全人,也有和我一樣的視障者,彼此形成了習慣,沒有人會因為我視力不好而去幫我做什么。最多需要別人幫我看看圖片有沒有擺正,圖片里寫的內容對不對?現在通過技術,一些圖片的文字信息可以被識別出來,也就沒有這樣的問題了。
抖音視頻的評論里,有很多人問,你怎么養活自己?視障群體里,有速錄員、客服、心理咨詢師、教師、鋼琴調律師、音樂培訓師、軟件工程師和信息無障礙工程師等等,可從事的職業是非常多的。
也有人認為我生活得這么好,很勵志。以前我看殘障勞動模范的報道、勵志故事,也覺得挺振奮人心的。聽得多了,發現這不就是一個普通的殘障者應該過的生活嘛,有什么不同呢。
用了“勵志”這個詞,就已經把這個群體放在了慈善的角度去看待,沒有考慮到殘障者自身的感受。
現在想起來,我很慶幸,從小沒被周圍的人特殊對待,使得我現在獨立生活的能力更強。
評論或私信里有很多視障孩子的家長找我聊,我會告訴他們,不要什么事情都幫他包辦,他完全有能力的。無非就是把東西摔爛了,又怎么樣呢?你不讓他做的話,他永遠都不會。
出門不是每個人基本的權利嗎?
獨立出行,對我來說是順其自然、很平常的一件事。
我上學頭兩次,父母會送我,后來都是自己去。公交車站有語音播報,我也會通過聽聲音,辨別來的是幾路公交。有的公交車年限久了,發動機老化,零件仿佛都要掉下來,嘩啦響,老車的窗戶會打開,能聽到乘客說話。還有三個車門的公交車,一聽就是不一樣的。
其實每個人都有這個技能,只是平時不會發現。健全人的思考方式以視覺為中心,當失去視覺以后,其他的感官系統依然可以補充。
到了深圳,城市大了,交通方式多了,但人口也多了,危險多了。深圳是一個新建的城市,設施不斷在改,不斷在建,導致很多時候感覺,這里本來是好的路,怎么突然又斷了。
最初來深圳生活,我沒什么歸屬感,只是覺得跟我以前生活的城市不一樣,老家最高的樓層不會超過5樓。我去地王大廈,電梯也要換乘兩次,我站在最高層的窗邊,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的風吹在臉上。
家人帶我去家附近的路走一走,地鐵坐一遍。一個月的時間,常走的路線我基本都熟悉了。
之前,我有過多次去到陌生的地方走不回來的經歷。公交車站沒有語音播報,我不知道幾路車來了,問司機,司機似乎回答了“嗯”,似乎又沒有回答,我就上了。到站,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只好打110。
幾乎90%的視障人士身上都有傷痕。我有一次下公交,從臺階上直接踩下去,腿跪在地上,做了手術,躺了三個月都沒起來。上小學,一天下雨,下水道的蓋子打開著,我掉下去了,還好不深,自己爬了出來。
以前,人行道是可以隨便走的,后來有了共享單車,我經常出門,一腳踢倒一排的車。
盲道被占是經常的事,有電動車,甚至汽車,柱子,電線桿,公交站,還有很多樹種在了盲道上。
我想過,要是我會做動畫,在抖音發一個視頻,內容是我在盲道上走,撞到墻,走不通了,就出現動畫:我跳墻或者穿墻而過,或一掌把墻推倒,應該能讓人覺得更神奇吧。
過馬路,不知道紅綠燈什么時候亮,什么時候滅,絕大多數路口沒有聲音提示。去超市,找不到要買的東西,找不到收銀臺,我把貨架上的東西碰掉下來過,會有這樣的窘境。
最近這10年沒有再發生過這樣的事了,我有了很多方法,坐公交,手機的軟件能聽到車離我還有幾站;車快到的時候,我會問一問旁邊的人;上車,再問一下司機。如果我問,這是38路嗎?他會說,你自己不看?我就換一種問法,你去不去xx方向,到不到x站?他一般會說,到。這都是自己摸索出來的經驗。
在路上走,我會拿雨傘、水杯,類似于盲杖的東西,在身體前面擋一下,防止碰上什么。聽聲音辨別人流過馬路。有時候不用盲道,貼墻走。超市很少去,靠網購。
但要真正自由地通行,無障礙環境的建立依然重要,也是最基礎的。以前疫情沒有發生時,我經常去香港,走到路口,有風鈴的響聲,叮叮,或者叮、叮、叮、噔、噔、蹬,速度快是可以通行,速度慢是等待,很貼心。
前陣子,我一個人從杭州“摸”到了北京,從在登機口等待、登機、下飛機,走到出口,全是我自己完成。但是在登機口前面的部分,取票,安檢,登機口在哪里,根本找不到,機場這么大,也不知道工作人員在哪,那天是同事帶著我走。
機場其實有引導服務,我申請過,但流程太繁瑣了,填好多表,辦好多手續,幾乎卡在最后的時間才把我帶上飛機。
另一個問題在于,很多引導人員并不了解殘障群體的需求。
以前因為不熟悉,我找地鐵的工作人員帶路,我想上扶梯,他硬把我拉去坐直升電梯。他說,你看不見,不能坐扶手電梯,我后來還是自己上了扶梯。
也有好心辦壞事的。有一次坐公交,有乘客怕我不會下車,說要不要抬著你,他扶著我的腿一個個臺階邁下去,我只好說,你告訴我幾個臺階就行了。
另一方面,視障者坦誠面對自己的缺陷也很重要。我跟視障朋友培訓的時候,第一句話就說,“你要學會讓自己‘不要臉’。”
因為你在那個環境里,必須得要別人幫忙,可能別人等著你去問他,他還不好意思。再說了,他知道你看不見,你又看不到他什么表情,你管他呢?你的目的是獲得幫助,到達目的地。
我自己走到哪里,都會有譏笑的聲音,“這個人走路好奇怪”,好像發現了一件很好玩的事情。20歲左右年輕氣盛,我還會爭辯兩句,現在無所謂了,愛怎么說怎么說。
去一個地方次數多了,我的腦海里會有地圖。前幾個星期,我跟同事一起吃飯,那家飯店我們曾經去過,在城中村,導航不準,他們半天沒找到。我搭著同事肩膀說,來,我帶你走。
下了地鐵,往左手邊走,往右一拐,一扇大鐵門進去之后,再往前,第二個路口向右轉,過馬路,第一家店是理發店,有吹風機的聲音,右邊第二家店就是了,走到附近,會有聲音問,進不進來吃飯?同事有點驚訝。
我發抖音視頻后,有人評論,你看不見干嘛要出門?我想,出門難道不是每個人基本的權利嗎?不是我不讓自己出門,是社會沒有給我提供一個出門的機會。
我想跳就跳,想跑就跑,只要這條路是平坦的,可能比明眼人走得還快。

鄭銳在下班地鐵上發布抖音視頻。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圖
任何人、任何情況下都能使用
很多新聞報道關于無障礙的說法是錯誤的,比如說,無障礙設計方便了殘障人士使用。正確的說法應該是,無障礙設計方便所有人使用,只是殘障群體的需求更迫切而已。
打個比方,電梯語音播報,看上去視障者最需要,其實個子矮的小朋友、被壯漢堵住視線、低頭玩手機的人,都能用到。
無障礙,其實很簡單,考慮不同群體的需求,不要使用單一的方式去提供(服務),而是多樣的方式或者可以兼容不同需求的方案。
比如電梯里除了有普通的按鍵外,還有語音播報,另外按鍵如果做得更有輪廓感,就能摸出凹凸,或者有盲文,知道是什么數字。
再舉個常見的例子,很多人覺得坡道就是給使用輪椅的人設計的。但我們想一想,推嬰兒車的是不是也能用?老年人是不是也能用?還有拎著大件行李的人,他們都不是殘障人士。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會在某個時刻面臨“障礙”。
2013年,我第一次體驗到手機的信息無障礙功能,很興奮,覺得很神奇。我在手機里搗鼓了很長時間,感覺文字能被讀(識別)出來挺方便。
工作中,很多我們合作的企業客戶對信息無障礙也有誤解,他們覺得,信息無障礙就是幫助視障人士用手機上網的。
我和他們見面后,一般會把定義先拆解一遍——信息無障礙,是指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平等、便捷地使用和獲取信息。
短信,聽障者可以使用,他們無法發語音、通話,而這個功能其實大家都在用。微信里語音轉文字的功能,看起來對聽障者最方便,但是它做設計時,是讓所有人都可以用的,比如在嘈雜的環境里聽不清語音內容;或者開會時,不方便聽語音這些情況。
我曾經和視頻平臺團隊反饋,視障者也有看直播的需求,直播不一定都是畫面,我可以聽主播說話,點購物車買東西。
他們說,我們的產品定位是年輕人,我回復,那視障者20歲到30歲的算不算年輕人?他們啞口無言。
現在還是有很多軟件沒有辦法無障礙操作,尤其是出行類、民生服務類的,例如訂酒店、在醫院掛號,一個個按鈕點過去,讀出來都是“按鈕”或者亂碼,不是正確的信息,很頭疼。
最近一次我去外地出差,要填健康碼。掃碼之后,那些信息都不能讀,我聽不到,旁邊人著急,身后排隊的人越來越多,時間一長,不耐煩的情緒都浮現了。我只好手忙腳亂地點著手機,額頭不停冒汗。
出行和信息無障礙的問題,我向政府部門和互聯網企業反饋過很多很多次。
2007年來深圳,我就向交通委員會反饋,希望他們能在公交車上加語音播報,回復是“我們會加的”,“今年就要加”,到2020年還沒有加成。公交車都換了好幾輪了,廣告都貼了無數張了,公交車上的語音播報還是沒有加上。
在銀行,我取出來的號是紙質的,我會跟工作人員多說一句:很多商家排隊取了號之后都配有震動器,咱們現在是5G時代的政務服務大廳,也可以做得更先進,你哪怕給我一個手機提示,告訴我號到了也行啊。
還有一些辦事窗口上貼的字,很小,顏色也不分明,即使我用不上,但是對于老年人、低視力群體來說,是可以做得更大一點的,這些問題我遇到也會反映一下。
有部分街道辦和政務服務大廳在接到反饋后,已經做了改變了,這沒有任何技術難點需要突破的。我相信,無障礙的環境會越來越好。
一個愛與自由的世界
從小,家人給我描述了很多形容“美”的場景:清澈的藍天白云,青色的草地,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
我記得在深圳第一次見到海,海浪聲很遠很遠,像扇形一樣覆蓋到整個前方,聽不出來哪里是對岸,哪里是盡頭。
有一年,我去內蒙古草原旅行,草原很平坦,一個人也沒有,工作人員坐在車上跟我說,你只要不把方向盤打死,隨便開。
我握著方向盤,踩著油門,整個人激動得顫抖,這是我從未有過的經歷,我覺得這輩子沒有遺憾了。
我喜歡車,我的孩子也喜歡,他會帶著我去摸車標的形狀,這是大眾,這是本田,飛度,一個個講給我聽。
2011年,我去看深圳大運會,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她在做志愿者,正好是我大學的師妹。
她給我介紹場館的布置,比賽的情況。這個姑娘說得詳細,性格也開朗,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常常一起在校園里轉。
她喜歡吃早茶,我們吃叉燒包、蝦餃,她知道我眼睛不好,會夾給我,告訴我茶點是什么樣子。
最開始一起去飯堂,她會跑到打菜的窗口,拍個照片,坐在凳子上一個個告訴我有什么。我就跟她說,你不用告訴我有哪些,我告訴你我喜歡吃什么,你去找就行了,沒有的話就隨便了。
2014年我們才確定在一起,2016年結的婚。以前還不認識她的時候,我擔心過找不到(對象),只是沒跟家人提。她不知道我有這方面的憂慮,我們見面就聊學習,聊好玩的事,一起聽歌、吃東西。
在我心里,她可能是臉蛋胖胖的吧,眼睛應該很大,鼻子也應該不小,1米5左右的身高,以前認識時是長發。
和她在一起很安心。每次出去,我會跟她說,你隨便走吧,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她肩上,或者手挽著手。到哪里她都會跟我講,遇到了什么。我完全把自己的安全交給她了。

鄭銳在家里做家務。澎湃新聞記者 黃霽潔 圖
我覺得,我在她眼中是一個可以被依靠的人,她有什么不太懂的問題都會來問我。她在我眼中,是個大大咧咧的姑娘,很能為人著想。如果少了她,我會感覺少了一個陪伴的人,少了一個聽我講故事、講笑話的人。
婚禮的時候,我的父母上臺講話,說了我們倆一路走來的經歷。全場突然安靜了,可能大家很震驚吧,她的很多親戚朋友不知道我眼睛的情況。
對于結婚,我的父母沒有給我壓力,但是我能感覺到,他們肯定最在意這件事。在婚禮上講話,他們都很激動,有點哽咽。
我在抖音上發了視頻后,有很多剛剛當媽媽的女性,發現小孩被查出來有視力障礙,很著急,給我發私信問,以后小孩該怎么辦?未來該怎樣生活?她雖然不會跟孩子說,但是有一塊大石頭一直壓在心頭,我可以體會到,當事情都解決了,石頭才會落地。
結婚后,我最擔心的是視力障礙會不會遺傳給孩子。孩子四五個月時去做了基因檢測,在家里,我跟妻子說,如果結果出來眼睛有問題,咱們就不要了。講的時候是開心的語氣,沒有特別深沉。
我跟她提了這么一次,以后再也沒提過了。這不是說我狠心,因為我經歷過30年的痛苦,我不想讓孩子去經歷我經歷過的痛苦。還有一個考慮是,如果有一個這樣的孩子,幫不上家人的忙,我會比較內疚。
她能理解,想了一段時間,說,沒問題,你來決定。我們雖然給了他生命,在深圳生活有好的條件,也有足夠的能力去培養他。但現在不像我生活的時候,大家比較簡單,他可能沒辦法享受我當年自在的童年。
后來基因檢測結果出來顯示沒有異常,我還是擔憂,直到小孩一歲檢查視力,完全沒有問題,我才打消了全部的顧慮。
孩子出生時,我等在產房外面,孩子跟媽媽一起被推出來,我很輕地摸了摸他,是溫熱的,皮膚很柔軟,很細滑。
那天一晚上,我都沒睡著覺。
一開始,換尿布我也看不準,只能干著急,幫著扔東西,遞一下紙巾。等他大了可以爬了,我就敢抱他了,扛到肩膀上,在床上陪他一起玩玩具,教他背詩、英文字母。
兩歲半,他能走路,也懂了很多東西。我會說,你去幫爸爸拿個東西好不好?你告訴我,你玩的玩具是什么顏色?有什么樣的花紋?培養他跟別人描述的意識。他才知道我的視力有問題,但他不一定理解這意味著什么。
我會告訴他一些理念,他可能也聽不懂,但是要從小讓他有印象。

鄭銳和孩子一起摸摸樹葉的紋路。
我跟他說,如果有坐輪椅的老人上下坡不方便,你可以及時去推一下,但是推之前,你一定要問問別人需不需要幫忙。
我也告訴他,爸爸的眼睛不好,別人如果有其他身體不好的地方,你見到之后,不要去好奇,也不要去嘲笑,你應該就像對爸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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