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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金體:獨行在刀鋒上的幻境

2020-11-28 19:52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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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 宋羽 群學書院

他執著于一個感性的藝術帝國,把人生涂鴉成了傳奇與虛幻。佶從來不安分于在盛世帝國中做普通的帝王,他要將雨過天青的色彩帶到人間,在喧囂中注入一劑清雅、淡泊的情調。也許是因為他的江山來得過于容易了,執掌政權的前20多年里,滿眼歌舞升平,他有足夠多的理由沉浸于筆墨丹青、詩詞歌賦之中,當他在張擇端的長卷上用瘦金體題寫“清明上河圖”的時候,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永遠失去這份清朗和明麗。

瘦金體是典型的帝王書法,它的出世,似乎是想通過帝王之筆為一個王朝的文明書寫一篇總結。這是書法技法上的一次窯變,像橫空出世后又杳無蹤跡的汝窯,讓人追憶和感慨。

本文作者宋羽,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民盟南京市委文化藝術專委會委員,著有散文集《南京城事》《筆墨江湖》《一水傾城是無錫》、小說集《對影·驚鴻》等。感謝作者授權群學書院網絡首發。

瘦金體:獨行在刀鋒上的幻境

文 | 宋羽

他的名字和廟號都讓人覺得孤獨。

他叫佶,是在出生半年后才正式擁有這個名字的。

爹爹為什么會給自己起這個名字?佶自己也不清楚,他從來不曾問過,畢竟他的爹爹不是尋常人家的爹爹,而是被稱作“官家”的大宋皇帝。所以一些無關緊要的疑問,還是不要多琢磨的好。

說來這個“佶”字并不常見,用作姓名的更少。“戎車既安,如輊如軒。四牡既佶,既佶且閑。”——《詩經·小雅·六月》曾不厭其煩地歌頌周宣王時代的一次成功北伐,凱旋的兵車在“佶”且“閑”的戰馬的拖曳下顯得氣宇軒昂、從容不迫。也許在爹爹頊的眼中,襁褓中的嬰孩就如遠古詩歌中描述的那樣,是一個雄健偉岸的佶,一個沉穩果敢的佶,一個代表了勝利和榮耀的佶。然而中國的文字往往意味深長,頊忽視了“佶”字的另一重含義:屈折、戰栗——這似乎又預示著命途多舛和兵燹之災。冥冥中,這些彼此矛盾的含義成了命運的讖語,在佶的生命里印下了節外生枝的墨痕。

和名字里相互矛盾的含義一樣,佶經歷了從坦途到困厄的波折,他所統治的這個王朝,也經歷了從鼎盛到衰亡的過山車式的起伏。名字的隱喻在佶的身上被放大成了一個特殊的符號,也營造出一種奇特的幻境,就像佶的字,蓬勃、張揚,充滿一意孤行的沖動,硬生生將一個風平浪靜的時代寫成了歷史的拐點。

1135年,佶死了,他在茍延殘喘中活過了天命之年。天命到底是什么?他至死也不曾想明白,他甚至未能參透“佶”字的奧義。

佶的廟號為“徽”,《謚法》的解釋是“元德充美”。帝王的謚號或廟號體現了古人對歷史的敬畏,即使是皇帝,也無法逃脫歷史的評價。以圣賢之君的標準來看,佶實在算不得有多大的美德,他的諸多舉動和癖好還頗顯荒謬,將他歸入昏君的行列似乎也沒有太多不妥。然而當我們厭倦了帝王名錄中的文帝、武帝、太祖、太宗,厭倦了歷朝歷代頻繁出現的以“高”“宣”“英”“德”等字眼蓋棺定論的天子們,佶所得到的“徽”字倒讓他從面目模糊的君王隊列中獨立出來,在混沌的歷史畫卷上獨行出一行清晰的腳印。

其實,若一定要表達所謂的“美德”,可用“昭”“元”“康”“惠”,若要哀悼佶被俘受辱的經歷,用“懷”也未嘗不可——徽,隱晦地表達出了許多復雜的情感。

《說文解字》賦予了“徽”字兩種含義:琴弦、繩索。如果說琴弦代表的是藝術,是自由,是特立獨行的人生,那么繩索則是束縛,是禁錮,是階下囚的屈辱——依舊是一組彼此矛盾的含義。徽,編織出一個信馬由韁的文人的幻想,編織出一個筆走龍蛇的藝術家的國度,卻囚禁了一個帝王的軀體。

以“徽”作為廟號的皇帝,只有佶一個人。也許,佶會覺得孤獨吧。

和他的名字以及廟號一樣,佶的字也很孤獨。

蔣勛說佶的書法“像走在危險邊緣的美,使人愛戀,也使人害怕”。危險,是因為一種情感或者力量被壓抑或被釋放到了極致,極致,意味著即將發生質變,而質變,則意味著不可預知的未來。當佶在瘦金體上演繹出充滿東方審美情趣的極致美學時,這種極致也使瘦金體成了中國書法史上空前絕后的孤品。帝王的身份使佶耽溺于皇權的誘惑,他需要森嚴的法度來維護帝王的威儀,帝王的身份也使佶無需拘束于世俗禮教,他可以盡情釋放藝術家的天性。所以佶的字,在結構上極盡工整,在形式上的嚴謹端莊,在筆鋒上卻完全突破了傳統書法“藏鋒”的筆意,像切割鉆石一樣,漫天射出璀璨的光芒。這樣的字,與其說是藝術,毋寧說是生命——令人驚艷和敬畏。

有些生命,是不需要肥碩的體態來彰顯其力量的,就像有些植物,愈嶙峋,愈顯勃勃生機。所以瘦金體不屬于溫暖潮濕的熱帶,昏暗的闊葉林里長不出這般精氣神的枝葉,這樣的字,只會在亞熱帶的山石和坡地上生長,它們喜歡陽光,喜歡與風對抗,它們像竹,像蘭,像松,像繁花落盡的老梅,倔強又凜然。這些植物,在孤獨中成就了自己,也在孤獨中折服了蕓蕓眾生。

佶的字,就充滿植物的屬性。清代陳邦彥在《秾芳詩》尾部的觀款中寫道:“此卷以畫法作書,脫去筆墨畦徑,行間如幽蘭叢竹,泠泠作風雨聲……”如果你臨摹過《閏中秋月》或者《夏日詩》,你確會產生一種畫竹或者蘭的幻覺,構成漢字的最基本的橫豎撇捺被賦予了新的意義,每一道筆畫都在按照自己的意愿任性生長。墨色的枯濕濃淡里隱藏著植物纖維的影子,哪怕是一個點一個勾,也像石頭縫隙間鉆出的野草,活得那么認真、自負又倔強。

佶的驕傲在筆墨間暴露無遺,他天真而坦蕩,從不修飾自己的性情,大大方方地展露出銳利的鋒芒。而一個在橫豎頓挫上鋒芒畢露的人,注定性格里有過多的自負與執念。

他執著于一個感性的藝術帝國,把人生涂鴉成了傳奇與虛幻。佶從來不安分于在盛世帝國中做普通的帝王,他要將雨過天青的色彩帶到人間,在喧囂中注入一劑清雅、淡泊的情調。也許是因為他的江山來得過于容易了,執掌政權的前20多年里,滿眼歌舞升平,他有足夠多的理由沉浸于筆墨丹青、詩詞歌賦之中,當他在張擇端的長卷上用瘦金體題寫“清明上河圖”的時候,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永遠失去這份清朗和明麗。

瘦金體是典型的帝王書法,它的出世,似乎是想通過帝王之筆為一個王朝的文明書寫一篇總結。這是書法技法上的一次窯變,像橫空出世后又杳無蹤跡的汝窯,讓人追憶和感慨。

我想象著佶書寫中的狀態,他仿佛在種植一片竹林,遠離塵囂,怡然自得。佶所到之處,墨竹臨風峭立,枝葉蓬勃而俊美,在高高的空中織成一張碧綠的網,籠罩出一片涼爽蓊郁的世界。電影《臥虎藏龍》里,大俠李慕白一襲白衣,在搖曳的翠竹間穿行,這種境界突破了肉體的束縛,成為武林的傳說。竹林同樣也是佶的武林,是佶策馬揚鞭的疆場,他騎一匹白駒御風而行,甚至連座騎都不要,他可以飛往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這是世上最瘦的字,也是最有力道的字。它瘦,瘦到極致,露出根根筋骨,卻偏偏瘦出了健康和陽剛,瘦出了睥睨萬物的雄壯,瘦出了金屬的光澤和金屬的冷峻,它被柔軟的毛筆書寫在柔軟的宣紙上,卻比刀劈斧鑿的碑文還堅硬。瘦是形態,金是內核,一筆一劃都讓人驚心動魄——佶在溫潤的墨汁里淬煉出金屬的光澤,他恍惚覺得自己是個俠客,行走在刀鋒之上,既驚心動魄,又游刃有余。

俠客的人生注定孤獨,只有遠離紅塵,才能體會到刀鋒上的自由與險峻。刀鋒是個離現實太遙遠的詞,卻是個離夢想很接近的詞。對于佶來說,他的前半生從未真正觸摸過刀片的寒光,但一直用瘦金體勾勒著有關刀鋒的夢境,當他在余生終于走向茫茫無際的鐵的世界時,他的幻境卻裂變成了無盡的恐懼。在藝術的幻境中,佶擁有傲人的天賦和深邃的洞察力,當他打量現實世界時,他的目光卻變得短淺、狹隘和閉塞了。

佶用一支筆驚艷了宣紙和絹布,天真地將紙頁上的虛幻錯認為真實的世界。瘦金體終究在佶的筆下走向了一條險峻的路,佶要讓這些竹子開出炫美的花,而竹子本性孤傲,并不愛繁華。也許佶不曾想過,竹子一旦開花將迎來怎樣的結局。

佶的一生,似乎都被宿命所囿,逃脫不得。

關于佶的出生,民間的議論頗為離奇。傳說頊做過一夢,與南唐后主李煜相遇于幻境,二人相談甚歡。頊醒后隨即去往秘書省觀看收藏于館中的李煜畫像,正當他感慨這位亡國之君的才華和儒雅的時候,宮中傳來消息:皇十一子降生。

盡管后人對這段未載于正史的傳聞表現出了諸多興趣,甚至把佶看作李煜托生,但頊并未將佶的出生與自己神秘的夢境做過多聯系,和其他皇子一樣,佶從小就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周歲后授為真寧軍節度使,封寧國公;哥哥煦即位后,佶被封為遂寧郡王,14歲進封端王,16歲加封司空,任昭德、彰信軍節度使,一路順風順水。

佶的皇位,同樣來得順利又輕松。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正月,煦駕崩,因其子早夭,皇位只能由平輩的王爺來繼承。當太后提出可立端王時,唯一的阻礙不過是宰相章惇的一句“端王輕佻,不可君于天下”。這句差評顯然過于單薄,被太后一句“先帝嘗言,端王有福壽,且仁孝”輕松駁回。

佶繼承了哥哥的皇位,成了大宋王朝第八位皇帝。

就這樣,歷史把佶推向了人生的巔峰,也把這個王朝托付給了難以預知的未來。可對于佶來說,這樣的人生似乎顯得過于順利和平淡了,自幼愛好筆墨丹青、奇花異石、騎射蹴鞠的他需要另辟蹊徑,在命運的冊頁上潑灑一些詭譎和魔性的色彩。他提起鋒利的狼毫,在手腕的沉浮間寫出一道道撇磔。他用盡全力和情感來書寫,落筆時躊躇滿志,收筆時斬釘截鐵,銳利的狼毫毫不吝嗇地剝蝕掉了墨色的肌膚,累累骨骼一覽無余。他的字跡,不需要太多的水墨來粉飾,那些干凈利落的筆畫,像箭鏃,像刀鋒,像凌厲的風霜——北方的風霜,那么冷峻,隱藏在狼的毫毛里,在幽暗的月光下傳遞來草原上的呼號。

對于這個以含蓄、內斂、謙遜為基調的古老民族來說,佶的個性是危險的,時至今日,人們提起宋代書法的代表,最正統的依舊是蘇、黃、米、蔡,至于佶的瘦金體,人們只敢遠遠地欣賞,像不小心聆聽到了仙界的樂聲,既欣喜又恐懼。人們害怕被其誘惑,害怕在刀鋒上失去平衡,害怕耽溺于那種桀驁和決絕。數千年來對中庸之道的推崇,已將太多的人的個性磨得圓潤,最終在漂亮溫軟的“館閣體”中安全地沉淪成繭。

19世紀的歐羅巴大陸上,年輕的夏爾·皮埃爾·波德萊爾深情地呼喚著——“我只要一次完美的綻放,萬劫不復也無憾!”而700年前的東方,一個高傲的、自負的、優雅的皇帝正在遼闊的畫卷上恣意綻放他的藝術之花,并帶領他的帝國一步步走向覆滅的深淵。

佶絲毫沒有意識到這種危險,在他看來,自己接過的是一片喧囂過后漸漸歸于寧靜與豐饒的江山,經歷了神宗、哲宗二朝的變革與黨爭,如今需要佶為之做一個了斷。對于這片江山,佶一直夢想用自己的筆墨來暈染和書寫,前人的那些豐腴、飄逸、遒勁、蒼茫、潦草、規整,甚至汪洋恣肆,或者亦步亦趨,他都不屑一顧。滿腹的才華,使佶有足夠的信心坐穩他的龍椅,猶如一幅書法完成后的落款,每一筆都是氣定神閑。

宣紙上的佶,擁有非凡的膽魄,在《瑞鶴圖》中,佶將遼闊的天空涂抹成明媚又深邃的藍色,雨過云破的天青色,被佶從瓷器上移到了畫布上,從此柔軟的筆墨也能如瓷的質地一般清脆明麗。這是一種西方式的審美,是線條與色塊的融合,濃烈、奔放。

佶的目光越過宮殿的琉璃瓦,越過飄渺的碧霞煙云,跟隨滿天白鶴遨游蒼穹。佶的天空,不再是傳統山水畫中水墨式的留白,而是近乎真實的幽藍。鶴群的虛幻與天空的真實構成了佶性格中的對立面,透過這幅濃墨重彩的畫作,我似乎看到了佶靈魂深處的矛盾。作為文人,他渴望浪漫,他離不開詩情畫意的浸淫,他甚至需要以一條勾連皇城與青樓的密道成就普通人的相思之苦;作為帝王,他離不開清醒的頭腦和犀利的目光,他需要通過政治上的革新來證明自己的雄才大略。從建中靖國到崇寧,再到大觀、政和、重和、宣和,佶頻繁更換年號,這些年號也無一不帶有濃重的盛世色彩,似乎每一項政治上的革新都需要用新的紀年來體現萬象更新的意義。

佶是有雄心壯志的,他的才華也足夠托起他的志向,他一直渴望在自己的時代收復幽云十六州,所以對于權力,對于自己的激情、欲望、執念,他從來不知道克制。為君者,需剛柔并濟,佶的性格過于剛毅,每一筆都鋒芒畢露——罷相、黨爭、建畫院、修艮岳、改革稅法、聯金擊遼,在政治舞臺上,佶的形象是一個自信滿滿的改革家,事事要管,事事不放,國計民生、個人享樂都不能誤。

元末脫脫撰有《徽宗記》,曰:“宋徽宗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

一個“能”字,值得深思。“諸事皆能”到了極致,就成了作死——1120年,佶做出了一生中最錯誤的決定:聯合金國,夾擊遼國,收復幽燕。佶在自負和迷醉中看到了連太祖、太宗都不曾實現的宏圖偉業。江山如畫,在佶的眼中,他的帝國就是一件藝術品,等待他來塑造,來描繪,來把玩,他想在這件藝術品上銘刻自己的文治武功,偉大,且不朽。

然而事與愿違,佶的雄心只能以悲劇收場,他已經透支了這片江山太多的福祉。

一個王朝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總免不了一些凄風苦雨的征兆,也免不了一些倒霉天子無可奈何地接手爛攤子。而佶的帝國,是在一片蒸蒸日上的祥和景象中崩塌的,讓所有人猝不及防,佶甚至來不及寫下什么傷感的詩句,就從一國之君變成了階下囚。

佶是在1125年突然“病倒”的。那年臘月,距離農歷新年不到半個月的時候,金國鐵騎已經兵臨開封城下。佶終于明白,一手漂亮的書法根本支撐不了風雨飄搖的樓宇,他在俠客夢中猝然驚醒。束手無策的佶干脆做起了甩手掌柜,在御前會議上假裝昏厥,“蘇醒”后已是半身不遂,只能用左手寫下一行字:“我已無半邊也,如何了得大事?”——左手寫字畢竟別扭,佶努力寫得端正,終究不忍直視。

兩天后,皇子桓即位,佶則做起了太上皇。

大廈將傾,無力回天。兩年后,靖康二年的春天,正是“舞蝶迷香徑,翩翩逐晚風”的時候,佶卻無心享受這樣的春光,他和兒子桓正被粗糙的麻繩捆綁著,押出京城。繁華的汴梁被火光和濃煙籠罩著,空氣中彌漫著塵土和血的味道;皇宮里的珍藏,許多正被火焰吞噬,和構成房屋的木頭在火中比啪作響不同,那些精美的卷軸未發出一絲聲響就灰飛煙滅了,其中就包括佶的字和畫。

靖康,是扎在佶心上的一根刺,如同他筆下銳利的一撇,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一個帝王兼文人全部的孤傲和清高。他的體面,他的尊嚴,一如那些光彩奪目的瓷器和書畫,在鐵蹄掠過之時迸發出絕望的帛裂之聲,然后凋零成塵土。刀光劍影般鋒利的瘦金體,面對真正的金屬鍛造的彎刀,終究無力與之對抗。火焰吞噬了艮岳的奇石,吞噬了宣和畫譜中的筆墨丹青,也吞噬了佶的書法和江山。

佶以俘虜的身份被押送到北方,這一幕比當年李煜袒肉出降被押解到開封更為凄苦和屈辱。昔日的的金枝玉葉像羊群一般被驅趕著,龐大的隊伍里還有數不清的禮器、古物、書畫、圖書、地圖、冠服、庫銀,大宋皇室積攢了百余年的財富被洗劫一空。被俘的皇室成員包括佶和桓的嬪妃、親王、郡王、郡王妃、皇子、皇子妃、公主、駙馬、皇孫、皇孫妃等等,除了漏網之魚構,幾乎無一幸免。金人毫不掩飾對佶和桓的侮辱,桓的朱皇后、朱慎妃和柔福公主在同一天遭受凌辱,事后金人還強迫朱皇后填詞取樂,朱皇后投水而亡;到達金國后,這些美麗的女人被賜給將士和貴族為奴,或充當軍妓,或賣入洗衣院。靖康的恥辱,終究是由這些柔弱的身軀承擔的,而南宋王朝為了粉飾這段屈辱的歷史,用了一個諱莫如深的詞:北狩。

面對這樣的遭遇,不論是作為文人還是亡國之君,佶都不可能無動于衷,但他不敢反抗,他只能將復雜的情感傾訴于筆端。佶填了一首詞:“玉京曾憶昔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暄管弦,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佶的詩詞不算出彩,這首《眼兒媚》除了欲哭無淚的傷感和無奈,竟讀不出多少國破家亡的悔恨,與李后主的詞比起來差了不少。也許對佶來說,他的江山更像是一座舞臺,他所享受的是主角的榮耀,而他依依不舍的,不過是管弦絲竹的熱鬧以及筆墨丹青描繪出的繁華。

五國城里,佶連一枝趁手的筆都找不到,他匍匐在低矮的土炕上,巴望著下一頓裹腹之餐。瘦金體所營造出來的江湖消散殆盡,饑餓與寒冷取代了筆鋒的凜冽,用另一種更為真實的銳利切割著佶的肉體。在這些凄風苦雨的夜晚,佶只能靠回憶取暖。

佶以俘虜的身份茍活了八年,雖無心吟風弄月,卻也能顧影傷懷,日復一日的煎熬中,他居然寫了一百多首詩詞。不少詩詞是在金人的逼迫下寫的,供金人取樂用,只為了換取一頓酒肉。悲催的現實早已擊垮了他的人格精神和高格調的生活情趣,他只能胡亂涂鴉著凌亂的心緒,在哀嘆和回憶中流下不值錢的眼淚。離開了挺拔嶙峋的瘦金體,離開了那片秀美挺拔的竹林,佶的幻境訇然破碎。

歷史上不乏亡國之君,即使亡了國,也還多少有點人樣——像劉阿斗、陳叔寶、李煜、孟昶那樣封個爵位茍活幾日,最后被賜一杯毒酒,也算死得體面,或者像朱由檢那樣萬念俱灰,爬上煤山自己來個了斷,也算死得悲壯,再不濟,像楊廣那樣死于叛軍之手,也算干脆利落。在這個看重死亡的國度,一座墳冢、一篇銘文顯得尤為重要,它們能給永恒的死亡一個交代,也能給曾經的生存做一個答復。唯有佶,他在亡國的那一刻,也同時亡了自己的人格和尊嚴,也亡了整個皇室的人格和尊嚴,他們只能卑賤地活著,潦草地死去。

佶在孤獨、恐懼和屈辱中度過了自己的余生。53歲那年,羸弱的軀體再也負擔不起有關藝術和審美的重量,他的生命漸漸黯淡下去,歸于岑寂。佶至死都不知道,故國新都臨安城早已是一片鶯歌燕舞的景象,一個叫林升的文人寫了一首詩:“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沉醉在江南的詩情畫意中,新皇帝構已忘記了父兄以及族人慘狀,岳家軍“迎回二圣”的壯志反讓構如芒在背。

佶的結局,堪稱“死無葬身之地”。金人壓根沒把佶的遺體當回事,連草草安葬都懶得理會,他們把尸體放在火上燒到半焦,再扔到水坑里任其腐爛,據說這樣尸油能跟水混在一起,適合做燈油用。就這樣,佶的肉體在污濁的水坑中化作油膩的、骯臟的液體,然后在匍匐在燈芯腳下,燃成一縷青煙,無影無蹤。歷史有時候真的太過殘酷,難道因為曾經佶的幻境過于美好,所以現實一定要變本加厲地逼他償還,甚至將他挫骨揚灰?

七年后,宋金《紹興和議》基本達成,構以稱臣、歲貢為代價換來了短暫的和平,也換回了佶的棺材。南宋宮廷畫院的畫師用一幅《迎鑾圖》長卷記載了韋太后護送佶的棺槨回國的典禮,聲勢浩大的場面仿佛在宣告一場偉大的外交勝利。畫卷上再也不會有瘦金體的款或跋了,更加萎靡的南宋只能沉浸在眼花繚亂的詞牌名里,連書法上的劍拔弩張也不敢嘗試了。

佶在充滿溢美之詞的“圣文仁德顯孝皇帝”的謚號中勉強挽回了一絲顏面,他的棺槨被葬在會稽祐陵,與永和九年的那場雅集隔了將近800年的時光,諷刺的是,佶卻無緣與書圣對望,因為金人交還給南宋朝廷的棺材里只有一架破燭臺,滿是蠟燭軟綿綿的淚。也許在金人看來,用燭臺來替代腐爛成燈油的佶是非常恰當的,當然,金人也可能根本沒考慮太多,手頭有什么就丟進了棺材里。至于構,金人料定他沒有開棺驗尸的膽量——如果宋人發現尸體是假的,構將處于既不敢找金人算賬,又無法向國人交代的尷尬境地,所以對構來說,把這具死鬼的棺材迅速且隆重地葬入地下才是最穩妥的辦法。直到元朝初年,一個叫楊璉真伽的盜墓賊挖開了祐陵,破燭臺李代桃僵的鬧劇才被世人知曉。

一架破燭臺,不僅戲弄了佶,也戲弄了他精心描摹的那個險峻的、高傲的夢。

畫像中的佶,和他的字一樣清朗,卻面容和善,看不出什么鋒芒。

也許佶年輕的時候也是鋒芒畢露的,不然他也不會剛登基就罷了章惇的相位,也怪章惇不識時務,摻合什么皇帝的家務事呢?章惇雖然死在了流放之地睦州,但他對佶的評價不幸言中——“輕佻”一詞成了歷史賦予佶的一個清晰的烙印,它和“靖康”年號一樣,構成了兼具“不稱職的皇帝”和“票友藝術家”二重身份的佶的形象。

章惇所言的“輕佻”里應該包含了政治上隨性和藝術上的癡迷兩層含義,對于一國之君來說,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好事。

因為輕佻,所以內心活躍著不安分的因子。佶是個理想主義者,他用一支筆,將天下的靈氣收羅到眼前,他成立翰林書畫院,用筆墨丹青代替了軍國大事,一部《宣和畫譜》遠勝邊疆的奏報。佶不安于宮殿的幽深單調,親自設計并建造了名為“艮岳”的御花園,用太湖石堆砌成人間仙山——太湖石以瘦、漏、皺、透著稱,一個“瘦”字,烙印在江南的石頭上,這石頭就恍惚有了瘦金體的影子。佶耽溺于勁瘦之美,卻看不到無數百姓因為“花石綱”而家破人亡、形容枯槁。當崇尚道教、自詡為“教主道君皇帝”的佶在艮岳仙山上飲酒作畫,時,他已分不清是人間還是仙境了。

佶的理想主義中還隱藏著政治上的潔癖,他幾乎聽不進任何反對意見,于是藝術造詣不俗且善于察言觀色的蔡京迅速得寵,權術之風彌漫朝堂。佶曾下詔,禁止所謂“元祐黨人”講學,將司馬光及其支持者的著作焚毀,其中就包括蘇洵、蘇軾、蘇轍、秦觀、黃庭堅的文集。不久后,好大喜功的佶在蔡京的慫恿下開始興建新延福宮,華麗的宮殿成了他的私人博物館,僅收藏于宮中的端硯就有三千多方,名貴的墨塊超過十萬斤。佶毫無保留地釋放對權力和物質的依戀,沉浸在自己的“烏托邦”中不能自拔。

終其一生,佶始終無法分清理想和現實的界限,他游離在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之間,他用《文會圖》《芙蓉錦雞圖》《牡丹詩帖》粉飾政通人和的景象;他把自己畫入圖中,白描出一個悠然撫琴、仙風道骨的佶。

現藏于上海博物館的《柳鴉蘆雁圖》上有一枚佶的簽名花押,風流雋永的筆觸盡顯“天下一人”之得意。這應該是佶真性情的流露。

明朝文人張岱有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回看歷史,帝王隊列里有太多模糊的面孔,而佶,是為數不多的面容清晰的。他的“輕佻”之癖,葬送了他的帝國,卻成就了他的江湖。

從文化的角度看,佶正站在古代中國文化盛況的頂峰,可惜這種文化盛況是佶一個人的盛況,是權力的盛況,是束縛住整個社會的文化活力和自由的盛況。當12世紀的“小冰期”降臨,金國騎兵踏過封凍的汴河直撲都城時,佶才終于看清了藏在文化盛況背后的虛妄、脆弱和不堪一擊的本質。

“天地冥晦”——《宋史》用簡單的四個字描述了那年的景況,從此籠罩著佶,一生再未消散。在囚徒歲月里,佶寫過一首七絕:“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天南無雁飛。”這樣的心緒,只能蘸著淚書寫,是不是瘦金體已無所謂了,工整也好,潦草也罷,都抵不上回家的渴望。咄咄逼人的書法,終于在北風中黯淡了光芒,還原成最初的夢想。

佶最初的夢想是什么呢?如果皇兄不死,他可以無憂無慮地做一個風流王爺,他盡可以荒唐,盡可以嬉戲。但若是沒有觸及無拘無束的帝王權力,沒有在物質的欲望中放任沉淪的經歷,他的書法又怎敢這般劍拔弩張、綺麗輝煌?從夢想到幻境,佶在孤獨中構造出人生中的悖論,他的夢想和幻境是扭曲的,是對立的,相互成全,也相互毀滅。

榮格說:“一切文化都沉淀為人格。不是歌德創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創造了歌德。”佶傾盡一生的才華,創造了獨樹一幟的瘦金體,也終為藝術所累,撕碎了自己的生命。

但是佶終究有驕傲的資本,金章宗完顏璟酷愛瘦金體,一輩子都在努力模仿佶的字體,他曾在佶的摹本《虢國夫人游春圖》上用瘦金體題字,可惜那些故作姿態的抑揚頓挫讓后人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拙劣。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瘦金體的刀鋒上行走自如的。

在這個筆墨紙硯構成的幻境里,佶仍是當之無愧的“天下一人”。

原標題:《瘦金體:獨行在刀鋒上的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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