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華

【編者按】農歷十月是日本出云大社的“神在月”，傳說中，八百萬神靈會在人口僅十萬的島根縣出云市開始一年一度的聚會。無論現在這些神靈是否在的出云，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許多越冬的鳥兒正聚集在那里。也因此，11月的出云大社成了觀鳥的好去處。

去出云大社時，我手里拿著兩份資料。一份是出云大社地圖和案內信息，另一份是出云大社鳥類手冊。

“與鳥相伴的神社”——只有8頁的手冊封面上，寫著這行的標題。手冊中包含近百種鳥類的圖片、名字和特征描述。

在出云大社兩萬七千多平方米的范圍內觀察、記錄并拍攝一年四季出沒的鳥類，并將其整理編輯，這是個不小的工程，而這都是社內神職人員利用業余時間完成的。凝結了眾多愛鳥人心血的這本手冊在10年前出版，至今幾經修訂——這是全日本唯一以寺社為范圍的觀鳥手冊。

“這個季節是觀鳥的好時候啊！”當我在出云大社站前游客中心索要這份需求量不大的資料時，工作人員一通翻找后，在文件柜某個角落尋到并遞給我，然后熱情地介紹，他說自己也是觀鳥愛好者。

出云大社的觀鳥手冊 資料圖

“夏天去北方或藏在后面山里的鳥，這會兒很多都回來了，出云大社植被非常豐富，有鳥喜歡的各種生境——水塘、灌木，保育者掛在樹上的人工巢……”我告辭時，工作人員送我出來，他指著遠處的一片山，告訴我那里在夏天時總會有領角鸮出沒。

神在

隔一條不算寬的馬路，高大的鳥居出現在前方。

出云大社位于緊鄰日本海一側的島根縣出云市。和日本多數寺社門前鮮紅色的木質鳥居截然不同，位列日本第二（地位僅次于三重縣的伊勢神宮）的出云大社，金屬材質的鳥居呈深暗的墨綠色，不及紅色那么醒目，但青銅的質感與背后的蒼翠搭配得非常和諧。雖是萬物蕭瑟的冬日，可出云大社內卻還充滿綠色。這里生長著不少常綠植物，高聳的松柏沿道路兩旁排開，頂部伸展的樹梢有些連接在一起，遮蔽了上方不少天光。

出云大社的鳥居不同別處 本文圖除資料圖外 均為 劉華 攝

每年的農歷十月，全國各路神靈會集體離崗，八百萬神靈會在處于這個人口僅十萬的小城進行一年一度的聚會。在日本，農歷十月因此被稱為“神無月”，眾神靈聚會的出云當然例外，這里此時是“神在月”。

北紅尾鴝

不知道神是不是已經在了，不過越冬的鳥兒已經到了。北紅尾鴝就是其中一員，這種中國北方地區常見的夏候鳥在10月初就已經沒了蹤影，他們中的一部分可能就來到了這里。眼前這只雄性褪去了求偶季的鮮艷羽毛，色澤暗淡得與周遭環境渾然一體。比北紅尾鴝略顯高調的是北灰鹟，在我后面的枝頭上，它來回騰挪移動，在樹梢間幾乎一刻不停地移動，它的鳴叫清脆悅耳。或許它只是在這里短暫停留休息，然后繼續向南飛去熱帶越冬。

北灰鹟來回移動

姻緣

除了有“神在月”，出云大社另一個不同是參拜方式。鞠躬兩次拍手兩次再次鞠躬，這常規的拜神流程在出云大社略有不同，這里的規矩是“二拜四拍手一拜”——中間的拍掌比其他地方多兩次。在神樂殿前，我入鄉隨俗地在鞠拜前響亮地拍手四次。神樂殿的拍掌聲此起彼伏，這里總是比本殿還有更多人參拜。那是因為上方那個巨大的注連繩。這根13米長，4.5噸重的龐然大物保持著注連繩的世界記錄。它高懸參拜者頭頂，其體量讓人感到從天而降的神圣感。

神殿下巨大的注連繩

很多第一次來的人，在參拜完神樂殿后會與巨大的注連繩合影后再離去。可我接下來還有更期待的項目。感謝手冊上的信息，我幸運地趕上每周一次的出云大社觀鳥之旅。另外四名來自神奈川縣的游客比我更早等在集合地點。十點剛到，向導準時出現，我們的觀鳥之行在拜完神后開始。

“出云大社是適合結緣的地方，深受單身人士青睞。”觀鳥主題以這樣的內容作為開場白。向導長回先生頭發花白，腰板筆直，他說自己已有四十多年的觀鳥經歷。我們移步到掛滿繪馬處，他繼續剛才的話題。

傳說中，掌管此地的大國主神曾救下因幡之兔子，后者為報答救命之恩，幫大國主神脫單，讓他順利娶妻。自此，白兔與“結姻緣”的典故就成了出云大社的象征。

白兔是神社的姻緣象征

“明仁上皇的侄孫女典子，也是在這里結緣的。”姻緣的話題仍在繼續，也同時回到了我們的正題上。

長回先生講道，典子的母親久子妃也很喜歡來出云大社觀鳥，典子從小陪伴左右。同樣熱衷觀鳥的出云大社宮司之子千家國麿作為向導與典子相識，然后日久生情。大社的公子與皇室千金因為觀鳥結緣，并在6年前大婚。“他們的婚禮就是在那里舉行的。”長回先生指了指我們剛剛離開的神樂殿說道。

“嘰、嘰、嘰、嘰……”就在姻緣的話題即將終止時，一只悠然而至的白鹡鸰又讓它繼續下去了。《古事記》中記載，天地混沌初開后，人類祖先伊邪納岐和伊邪那美二神就是在鹡鸰的教導點播下，學會了繁衍生育之道。教鳥作為鹡鸰的別稱，指的就是這段典故。“席不瑕暖人世間，鹡鸰點尾亦無暇”。松尾芭蕉的門人凡兆的俳句中曾這樣提及。“如今隨處可見的鹡鸰，就是讓日本起源并繁榮的鳥。”長回先生做出這樣的總結。鳥與姻緣，原來在出云大社中的關系是如此緊密。

翡翠

有了“鳥導”帶領，相同地方的景色也變得不太一樣了——建筑、植物甚至天空，都因為有了鳥的存在而更為栩栩如生。白鹡鸰在枯山水間跳躍，灰背伯勞往來捕食，黑鳶翱翔于十九社上空，星頭啄木鳥在樹干上發出敲擊聲……出云大社中的侘寂感之外，像一下子有了更多生動的東西正被我們一樣樣看到。

星頭啄木鳥

一小時后，我與向導和剛結識的四位“鳥友”在表情肅穆、高舉起雙手的大國主神石像前道別。不過此時我的觀鳥熱情依然高漲，不想就此結束。就在這時，我幸運地發現了一處小水塘前蹲守的三位鳥類攝影者。我湊上去圍觀，胸前掛著的望遠鏡就像接頭暗語，讓我順利與他們打成一片。和剛才一路的觀鳥者們不同，先生們異常專注，對于在幾米外溜達的大白鷺，以及樹梢上不時閃現的雜色山雀，他們幾乎視而不見，只是盯著水面上的某處，等待“翡翠”再次現身。

日語中的翡翠（カワセミ）指普通翠鳥，而體型較大、周身紅色的赤翡翠也在出云大社出沒。后者是我一直想尋覓的目標鳥種，但它們通常在夏天才在這里出現，此季節難覓蹤影。

因為經常拍攝，這幾位早就將翡翠的習性摸透。他們告訴我，眼前水域是其領地，我順著指引發現了水塘上一支高過水面的枯枝，看來那里是它經常停留的地方。他們的相機證明我的判斷，幾只長焦鏡頭都指向那里。

 赤翡翠 資料圖

日本人對翠鳥青睞有加，我回憶之前幾次在日本的觀鳥經歷，得出這樣的總結。“為什么這么喜歡‘翡翠’？”趁著現在枝頭空空蕩蕩大家手頭有空，我就這個問題向幾位發問。

“因為毛色華麗，形態優雅。”

“我的第一幅水彩，畫的就是翡翠。當年的美術老師夸獎我顏色還原得準確。從此我開始愛上畫畫。”

“設計者在觀察翡翠入水后得到啟發并改進了車頭，讓新干線的速度快了10%。”另一位的回答我以前也聽說過。

三位先生依次做出上述回答。再一聊才知道，他們的答案都帶著鮮明的職業色彩——第一位是吳福店主，第二位退休前是廣告公司的美術指導，而最后這位剛從鐵道工程師的職位上退下來。

我又翻看手中觀鳥手冊上翡翠的描述，發現它在神話中也有和出云大社有關：

某位天上的神靈因私自娶了大國主神的女兒及違反天條被處死，《日本書紀》記錄了鳥類在逝者隆重葬禮上的分工——善于列隊飛行的大雁運祭品，安靜干凈的白鷺適合作為清潔者，麻雀的行為當然是和搗米，雉叫聲凄慘聽起來像在哭喪。而廣受人們喜愛的翡翠，因為是捕魚高手，被安排為料理人……

就在我還在琢磨著奢華中鳥的分工時，現實中的翡翠出現了。還沒抬頭，我就從兩位攝影者手中的動作聽出了情況。

我舉起望遠鏡：一只身材纖細的翠鳥正從遠處飛來，翅膀幾乎貼近水面。發現獵物后，它向上躍起，與水面保持了一米左右的距離后一個俯沖入水，幾乎沒有一點水花，翡翠的整個身體就鉆入水中。幾秒鐘的寧靜后，像一道藍盈盈的閃電，翡翠閃爍著金屬光澤的身體躍出水面的同時，水花隨著它身體抖動被甩向四周。身旁攝影師的快門聲在此時連成一片，隨著翡翠落在那棵枯枝上并停穩，它把一條小魚吞入腹中。全套動作行云流水般完成后，一切歸于平靜。翡翠站在枝頭，水面漣漪散去，它的身影倒映水中。如果將剛才的問題再拋給我，我會回答，因為翡翠靜立枝頭的樣子，就像夜晚居酒屋暖簾后，那個穿著一身藍色廚師袍，忙碌后享受片刻悠閑的料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