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路過國權路，我就往這個小區里頭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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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三月初，常是陰天。我剛從復旦大學上完課，沿著國權路走回同濟大學。在那樣一片沉寂的空氣下，任何有顏色的東西都顯得扎眼。我就是這樣往這個小區里瞟了一眼，路過，又折回。確信自己是看到了一大片綠色的菜園，在一個小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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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實在太大，也綠得異常，一時間分不出是自然還是人工的。遠遠地望，這塊菜地有幾排房屋那么長，寬能停四五輛轎車。但往里遠眺，又像看不到頭，最深處被幾片厚實的樹林擋住，難以用肉眼衡量面積、劃分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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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地的四周立著健身器械、停車位、自行車棚，以及晾在樹與樹之間的衣物，里面的用地則被分為一塊一塊矩陣，有著明顯的分界線，像是被各戶人家承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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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這片菜園，才發現小區并不如表面看起來井然有序，看不見的圍墻背面其實堆滿了廢棄物。鍋碗各自頂著不合適的瓢盆，舊電器倒個底朝天，各式各樣的大木板橫在墻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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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似乎無人認領。但一旦踩上菜園，就會發現廢棄物都有了用武之地。譬如浴缸用來栽花，磚瓦用來拴雞，痰盂罐倒扣在礦泉水瓶上，而礦泉水瓶里裝滿了肥料。一時又感到這塊地有眾人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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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看到一位阿姨正在地里施肥，便上前問這片菜地是什么情況，是否人人都可以在這種菜。阿姨點點頭說可以。我太高興了，便約朋友下周來這兒種一些容易養的蔬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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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和朋友一起到菜園的那天，卻被另一位阿姨告知說，非小區居民不能用地。“如果人人都能在這里種花種樹，那我們小區居民種哪里，對不對？”葉阿姨一頭俏麗白發，兩手套著袖套，行動并不很敏捷，照顧植物的同時還要對我們保持警惕。那時我們還沒成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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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阿姨，您在種什么？”阿姨說：“我種樹。”“阿姨您怎么在這塊區域活動呢？為什么這些和那些種菜的地方還有小旗子當分界線？”“因為我在植樹造林，搞綠色，搞環保。不像他們種了菜吃掉、賣掉，有什么意義呢？”“阿姨您忙得過來嗎？我們可以幫您一起種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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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一看我們兩個都是身手矯健的年輕人，歡迎起來：“哦喲，幫忙肯定可以的呀！我一個人忙都忙不過來，你們把我電話號碼記著，來之前給我打電話就好，太謝謝了！”于是葉阿姨留下一個座機號碼，我們約了下周日早晨一起下地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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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當天的事我已有些模糊，好在朋友有記日記的習慣。這里引用他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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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3月23日 晴
葉阿姨很高興。說我們給小區帶來生氣。01看到澆下去的肥料亮晶晶的，興奮地叫起來“太漂亮了”。逗得葉阿姨好高興，“啊喲！好純真的！” 葉阿姨跟我們說我們是小區志愿者，真是請都請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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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她在這里已經住了三四十年，菜園子的位置，以前是日式的舊房子，也一直有人住的。到90年代，拆掉剩下一片廢墟。阿姨覺得閑著太可惜了，就開始種樹。最早只是把吃完桃子的桃核種到土里，沒想到就長起來了。最大的一棵是十幾年前種下的，后來結了果子，用它的種子種了第二代，又種了第三代……兩周前來的時候，樹枝還是光禿禿的，這周已經冒出了花苞。阿姨特別好，還給我們準備了兩瓶瓶裝水，還有洗手的水桶和毛巾。我還是第一次和長輩建立這樣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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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阿姨帶我們去復旦研究生食堂吃飯。雖然我們叫她阿姨，其實和外婆的年紀差不多大。葉阿姨是浙江溫州人，1966年大學畢業，讀的是上海醫科大學6年制。那個時候能讀大學真的太不容易了。畢業之后，1968年就服從國家分配到貴州去，在一個少數民族山區的山頂上的醫療站。那時她已經結婚，先生在復旦工作，他們因此分居兩地。但這一去就是11年，直到1978年鄧小平上臺主持工作后，才有機會調回來。11年間，每年只有兩星期回來探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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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01無法想象11年分居是什么狀態。那時交通通訊不便，恐怕比現在在非洲還要遠。從浙江長大、到上海度過6年大學時光，然后去貴州的艱苦山區工作，不知道當時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每天如何思念故鄉和親人，如何適應異鄉的語言、飲食和環境。這種我無法想象的艱難，就是眼前這位老人的親身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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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上海也是靠了點運氣，因為復旦的一位貴州的老師想回家鄉，才騰出了戶口的名額，等于是和葉阿姨對換了。回來之后在復旦的醫院工作了10年，又在復旦研究生校區的小診所工作了10年，就退休了。說起一生的經歷，阿姨只是輕輕地說了句“可惜了學校的培養，沒有發揮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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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約好了下周天氣好的話再來，到時候桃花應該盛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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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小區以前是復旦教職工宿舍，這片很大的空地以前也都是住宅，拆掉后物業認為這片歸學校管，學校認為這片歸物業管，在這樣無人認領的處境下，居民們自己把這塊地清了出來并作為居民的農田。有人種菜、有人種樹，散發出上海多數小區里沒有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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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這種新鮮的狀態與房屋屬性的轉變也不無關系。房屋從一種福利轉變為了商品。“單位宿舍區是特定歷史階段的產物，用一院墻把居住區圈成一個院子，供本單位職工使用。單位社區不屬于地緣社會，而是功能組織在城市地域的延伸。而當住房從‘福利’轉變為‘商品’，一個新的社會群體，即業主群體也由此誕生。因此，對私人居住空間的管理形態，也轉變為國家、市場和社會三方力量同時登場、共同治理、相互遭遇、彼此試探、展開博弈。于是，只有互相推脫下的交界處才長出了屬于居民的自由。”（引用自《居住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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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2月觀察到了7月，也算是從冬天看到了春天和夏天，覺得這種居民環境特別美，是那種路過就會瞟到并在意起來的美，屬于自然，也屬于自由。（本圖集作者陳菱怡系一位視覺創作者，日記作者野人系丘瑙底河樂隊貝斯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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