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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憶姑母陸小曼(上):曾受顧維鈞器重的才女
“曼廬墨戲——陸小曼的藝術世界”展覽日前正在上海靜安區圖書館海關樓舉辦(展至2020年11月29日),展出一批此前從未公之于世的民國才女陸小曼書畫作品和文獻。
“澎湃新聞·藝術評論”(www.kxwhcb.com)經授權刊登陸小曼堂侄女撰寫的《憶姑母陸小曼》。上篇介紹陸小曼早期家庭和婚前生活、與王賡的第一段婚姻關系。
陸小曼
陸小曼是我的姑母。自我出世到她逝世的五十一年中,我們有三十多年相處在一起,特別是姑父徐志摩逝世后,我就搬住在她的房內,從此朝夕相處,相依為命。她每遇到高興或者煩惱的事,總是推心置腹和我談說,所以我對她一生的經歷和遭遇比較了解。
姑母在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初期,在北京、上海的社交界中和報章雜志上,曾轟動一時,社會上對她和王賡、徐志摩的關系,有著各種不同的傳說,她在世時曾向有關方面作過一些聲明。現據我的回憶,如實地將她的一生事略寫出來,供有關方面參考。

陸小曼參加陸宗麟與邱沈鈞婚禮的舊影
一、家庭和婚前生活
陸小曼生于1903年,原籍江蘇常州,實際上生長在上海。1965年4月3日因宿疾久治無效,病逝于上海華東醫院,享年63歲。
陸小曼的父親叫陸定(1873—1930),字建三,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在日留學期間,參加了孫中山先生的同盟會,因此在民國初年袁世凱任大總統時,曾下令逮捕了陸定和其他很多同盟會會員。不久,袁世凱殺害了十三名同盟會會員,陸定由于曹汝霖、張一麐等人的營救,免遭殺害而獲釋。后來陸定在北洋政府當過財政部司長,還創辦了中華儲蓄銀行,自任經理。據說我國銀行界零存整取的儲蓄方式,就是他第一個試辦的。中華儲蓄銀行因北洋政府發行的“九六公債”發生停兌風潮而倒閉,陸定因此破產。北伐戰爭后,國民黨國民政府成立,聘請陸定為財政部參事。他由于晚年處境不佳,悶悶不樂,于1930年因病逝世,終年57歲。
陸小曼的母親叫吳曼華,所以她取名小曼。吳曼華也是江蘇常州人,出身于官宦人家,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女士,特別擅長工筆畫。在清代,陸定一度擔任北京貝子貝勒學校的教師,這些王子王孫寫的文章作業,陸定帶回家中,由吳曼華幫助批改,可見她的文學基礎很好。
陸定夫婦先后生育了九個兒女,不幸大都在幼年、中年死去,只有排行第五的女兒陸小曼幸存,因此對陸小曼十分寵愛,視為掌上明珠。加上生長在官僚家庭,這對陸小曼的性格和生活作風,有著很大的影響。

陸小曼習字
陸小曼自6歲起,進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女子附屬小學讀書,13歲那年轉入北京圣心學堂讀書。圣心學堂是法國人辦的,當時一般人叫它“法國學堂”。學生都是居住在北京的外國青少年,附帶招收少數中國學生。因為收費高,是貴族化的學校,多半是北京軍政界部長級一類官吏的小姐才能進得去,如曹汝霖的女兒當年也在圣心學堂讀書。陸小曼生性聰慧,又肯勤奮學習,十六七歲時已精通英、法兩國文字,還能彈鋼琴,長于繪油畫。有一次外國人到圣心學堂參觀,看到一幅油畫,問是何人所繪,當校方告知是學生陸小曼的作品時,外國人很欣賞,當即支付200法郎,作為學校辦學經費,將這幅油畫買去,此事引起校內和社會上對陸小曼的注目。

陸小曼《日長山靜》
北洋政府外交總長顧維鈞要圣心學堂推薦一名精通英語和法語、年輕美貌的姑娘去外交部參加接待外國使節的工作。當時圣心學堂校方就選派陸小曼前去。那時她十六七歲,經常被外交部邀請去參加接待外賓,主要是擔任口頭翻譯。她后來常常和家人談起:在那個時候,擔任這種翻譯工作非常傷腦筋,因為不僅僅把雙方的對話譯出來就算了事,還須隨機應變來對付這些蔑視華人的外國人。例如,有的外國人在檢閱我國儀仗隊時,看到儀仗隊的動作不夠整齊,就會當場出言不遜,表示不滿,這時為了維護國家的體面,就得立即用適當的話來對付。又如在招待他們看文藝晚會時,對于有些水平不高的演出,他們常會毫不客氣地說:“你們這么糟糕的東西,怎么可以搬上舞臺。”在這種場合,就非回敬幾句,壓一下洋人的氣焰不可,以爭回祖國的榮譽。所以她對舊中國軍閥官僚的腐敗無能和洋人的侮辱、嘲笑,因身歷其境,感觸特深,這就使她以后對一切軍閥、政客特別厭惡。
我清楚記得,有一次在上海,她帶了我去參加一個節日宴會,會上有的外國人為了取樂,用點燃的紙煙頭,接觸中國兒童手持的氣球,突然“乒”的一聲爆破,原來高高興興玩著的孩子,嚇得哭叫起來,而那些外國人卻捧腹大笑。這些中國孩子都是所謂高級華人的子女,可是高級華人眼看洋人作弄自己的孩子,只是尷尬苦笑,誰也不敢提出抗議。姑母陸小曼睹此非常氣憤,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也用同樣的做法燒破外國兒童的氣球,使洋人吃驚,也使那些高級華人目瞪口呆,而姑母自己則坦然自若。我對此印象非常深,當時的情景如在眼前。
顧維鈞對陸小曼的表現頗為滿意,曾當著陸定的面對一個朋友說:“陸建三的面孔一點也不聰明,可是他女兒陸小曼小姐卻那樣漂亮、聰明。”陸建三聽到這話,深感啼笑皆非。
在國民黨統治時期,陸小曼認為國民黨和北洋軍閥相比是講得好聽,干得更壞。在那段很長的時期里,又遇到徐志摩不幸逝世,精神上受到的挫傷、打擊太大,加上身體羸弱,長期臥病在床,足不出戶達十余年之久,根本不愿與外界接觸。

小曼
她生長在官僚、銀行界的家庭中,又是九個孩子中僅存的一個孩子,父母寵愛,養成高傲、奢華的生活習氣,加上在教會學堂受教育,在社會上接觸一些上層人物,形成當時稱之為名門閨秀的氣派,這是不足怪的。她在1925年3月11日的日記中寫道:“可嘆我自小就是心高氣傲,想享受別的女人不容易享受得到的一切,而結果現在反成了一個一切不如人的人。其實我不羨慕富貴,也不羨慕榮華,我只要一個安樂的家庭、知心的伴侶,誰知道連這一點要求都不能得到,只落得終日里孤單單,有話都沒有人能講,每天只能強自歡笑的在人群里混。”
現在我再舉幾個例子,來說明她的為人:
徐志摩雖是受西方教育的文人,但他對國民黨的腐敗統治極為不滿,不但不做國民黨的官,而且從不與國民黨官僚政客交往,這對我姑母有很大影響。記得1932年,我姑父不幸逝世后不久,張慰慈曾對我姑母談起,宋子安想來拜訪她,她毫不遲疑地加以回絕。后來又有一次,張慰慈特意打來一個電話,說宋子安請她去吃飯,她再一次斷然拒絕。大家知道,宋子安是宋子文、宋美齡的弟弟,如果和宋子安結上良緣,“榮華富貴”是享用不盡的,可是她毅然果斷地拒絕了。

陸小曼《日色冷青松》
根據我舅公,也就是陸小曼的表舅周叔廉說:當陸小曼和王賡離婚后不久,美國好萊塢某電影公司匯寄給她一筆巨款(5000還是10000美元,現在不能肯定了),邀請她去美國拍電影,這時很多親友勸她去美國。但她認為一個中國女子去當外國的電影明星,不是光彩的事。在談家常中,如提到當時在好萊塢的黃耐霜,她總是搖搖頭,表示不值一談。同時,她父母只她一個親人,也舍不得讓她去美國。最后,還是由她自己決定不去美國,將那筆巨款寄回。
約1941年間,徐志摩父親徐申如在臨終之前,派他的賬房先生譚某請陸小曼回浙江硤石徐家去一次,徐申如當時是硤石的豪紳巨富,準備在他的產業中分一份給兒媳陸小曼,但她并沒有回硤石接受遺產。
又如1957年的某一日,張歆海的夫人韓湘眉由美國來華探親,看到我姑母時非常高興,說她竟胖得認不出來了,還說她的精神這樣好,真是想象不到。韓又告訴她,在國外的老朋友都知道她渾身是病,什么工作也不能做,而且生活無著,日子很難過,所以都希望韓這次回國能來看看她問候她,并委托韓替大家給她一點幫助。她表示感謝老朋友們對她的關懷,但斷然謝絕了她們給她的幫助。在她整個一生中,類似情況是一貫的,直到祖國解放,在黨的關懷教育下,像她這樣悲觀消極的人,才開始了新的生命。
二、與王賡的關系
陸小曼與王賡是在1922年結婚的,那年我姑母剛19歲,他們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種形式的結合。
王賡,江蘇無錫人,作家王西神的侄子,比我姑母略大幾歲,婚前曾去美國西點軍校學軍事,畢業后回國,由我姑母的寄父母唐在禮夫婦介紹與陸小曼相識,兩人又經父母同意訂了婚,于1922年完婚。王賡曾在北洋政府軍界任職,由于北洋軍閥混戰不休,全國經濟長期停滯,加上貪污腐化,北洋政府財政拮據,經常發不出軍餉。王賡婚后,不斷向岳父陸定的銀行透支借貸,影響陸定經營的中華儲蓄銀行。常有頭寸調不轉的情況,據說中華儲蓄銀行的倒閉,與王賡在該行的大量透支有關。婚后第二年,王賡任黑龍江省哈爾濱市警察局局長,由于當時的陸小曼已有名氣,有人在哈爾濱市的街頭上張貼陸小曼的大幅照片。不久,王賡又回到北京,在北京北洋軍閥部隊中工作,具體職務不詳。他們在初婚的頭六個月,感情尚好,以后王賡對我姑母態度逐漸不好。據說王賡早年喪父,加上患有腎炎,性情急躁,兩人的感情起了變化,夫婦不和,經常爭吵。
陸小曼自用品
當然,這樣的關系是維持不下去的,后來在上海兩人又發生一次大爭吵。那天,唐瑛(上海的名門閨秀,當年有“南唐北陸”之說,就是指在南方的上海有唐瑛,在北方的北京有陸小曼,兩人是京滬兩地聞名的女性)請他們夫婦吃飯,王賡有事,吩咐陸小曼不要單獨隨他們外出跳舞。陸聽了這番話,非常氣憤,當同伴們約她外出跳舞時,她沒有馬上答應,有人開玩笑地說:“我們總以為受慶(王賡的號)怕小曼,誰知小曼這樣怕他,不敢單獨跟我們走。”同伴邊說邊拉她往外走,剛要上車的時候,正巧王賡也來到了唐家的門口,看到陸不聽他的話,氣得面孔緋紅,大聲責罵她:“你是不是人,說定了的話不算數!”周圍的賓客看到這個局面,紛紛溜走,她就被王賡接回家去了。陸小曼在眾人面前受到王賡的辱罵,實在又氣又恨,第二天就找她母親,非回京不可,聲明今世再也不回王家,準備侍奉兩老歸天。在這種情況下,母女倆回到北京,她將在上海受王賡當眾辱罵的情況告知父親,陸定也非常氣憤,支持女兒的行動。可是母親堅決不同意女兒和王賡離婚,為了這件事家庭之中經常不和。
最后陸定瞞著妻子,打電報給在上海當律師的親戚李祖虞,委托他在上海與王賡辦理離婚手續。當李祖虞去找王賡的時候,王賡已經在吃官司了。因為王賡當時代表北洋軍閥來到上海購買軍火,對方是個白俄,專門販賣軍火,王賡將買軍火的款項交給這個白俄以后,白俄攜款逃跑失蹤。所以北洋政府派人來上海查辦此案,將王賡關押起來。那天王賡對陸小曼發脾氣,大肆辱罵,就是因為發現這個白俄已經潛逃,心情非常焦慮急躁,但他并未將此事原原本本地對陸小曼講明,反而將怨氣發泄在陸小曼身上。
王賡在獄中接到離婚的要求,就同意簽字離了婚。當李祖虞將法院準予離婚的判決書通知北京,陸家又引起了一場風波。因為陸定委托李祖虞在上海代辦離婚,全家并不知道,等到李祖虞手續辦妥以后,木已成舟,陸母認為不應該當王賡被捕在獄時,逼迫王簽字離婚,這是不道德的,因而引為內疚,和陸定爭吵,經親友勸解才平息。
離婚后,王賡好幾年沒有再來姑母家中。1931年10月,我姑父徐志摩不幸因飛機失事逝世,王賡聞訊,曾于同年11月前來上海我姑母家,探望姑母一次。當時我姑母情緒不佳,臥病在床,王賡進了姑母房內,一面動手拉開窗簾,一面對我們在場的人說:把房間搞得這樣暗,不通氣,不但不利于病人,就是沒病的人也要生病的。他看到姑母在昏睡中,不愿打擾,坐了一陣就走了。看來王賡是有心和陸小曼破鏡重圓的,陸母也希望如此,但姑母堅決拒絕。
1932年一·二八事變后不久,在上海《申報》上曾刊載了一條轟動全國的新聞,說王賡在上海外白渡橋堍的禮查飯店丟失了作戰的軍事地圖,同時又說王賡和陸小曼的關系,似乎王賡的重大失職,是為了追求美人而引起的。當時姑母一直臥病在床,一·二八戰爭期間,根本沒有出過大門,憑空編造的這條“新聞”,對她無疑禍從天降。事關國家大事和個人名譽,陸小曼為此曾去申報館要求更正,但申報館只是用小體字登載在不重要的版面上。
陸小曼
王賡確實是參加一·二八淞滬戰役的,由于泄密失職,被蔣介石逮捕,關押在南京獄中。當時我們一家人都非常氣憤,為什么姑母與王賡離婚已有六七年,還會無緣無故造謠中傷她。為了此事,陸母患了精神病,一定要派人去南京,問獄中的王賡究竟是怎么回事,并追究此事的責任,此一任務就落在我父親陸耀焜的肩上。這是因為,第一我父親和陸小曼,雖然是堂兄妹的關系,但由于我父親自幼喪失父母,一直由叔父陸定撫養長大,和陸小曼長期在一個大家庭里生活,無異嫡親兄妹,完全有責任為她查究事情的真相。第二,王賡和我父親感情非常好,在王和我姑母離婚之后,王和我父親之間的情誼,還是保持不變,他有把握可向王了解內情,所以決定由他去南京向王面詢。
我父親見王后,告訴他,他這次闖了大禍,害得姑母全家不安,不但姑母本人加重了病情,她母親也因受刺激太深,發了精神病。故非迅即把問題澄清不可。王賡當時對我父親仍以“阿哥”相稱,流著淚對我父親說:他的軍用地圖落入日軍手中,泄漏了軍機,是事實。但別人為什么借此造謠中傷陸小曼,則他也不知道。他告訴我父親的丟失地圖的經過,后來是姑母講給我們聽的,事隔四十余年,我現在只能隱約地記其大概。
據王賡說,在一·二八淞滬戰役開始不久,正在激戰中,我國軍隊想用炮彈把日軍駐江灣的司令部炸掉,可是總有偏差,不能命中,王也是指揮人員,很著急,心想是技術方面有問題,決定去找在美國總領事館做事的美國西點軍校的美國同學,請教一下。他就穿了一件長袍,但忘了換下顯眼的軍褲,帶著皮包,自駕摩托車前往。他須取道外白渡橋,事前既不知道在外白渡橋已有日軍崗哨,又因他是高度近視眼,未能較早發現日軍崗哨,等到駛近看清日本兵,準備掉頭回避時,日本兵已看到他外露的軍褲,就追了過來。他急忙逃入橋堍的禮查飯店,躲進廚房,要中國廚司把他隨帶的皮包,放進爐內燒毀,廚司因事出突然,嚇得一時不知所措,而日本兵已經跟蹤追來,將他扭住,把他連同皮包一起帶走。他當時就向日軍聲稱,不用硬扭,愿跟著走,但是必須到左邊的捕房轉一轉。因為租界里是不能隨便逮捕人的,所以他們就一同到了虹口捕房。王的目的是想把裝有機密文件的皮包交給捕房里的中國人,后果然如王所愿,皮包沒有落到日本人手里。

陸小曼《古木昏鴉》

陸小曼《野渡無人舟自橫》
當時王賡還要我父親相信他,他以人格保證,決不會干那種“獻地圖”的出賣國家民族利益的無恥勾當。關于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至今還沒有別的材料可資左證。但我們家里人,根據他平時不愛虛榮、不貪小利、節儉樸素、誠實可靠等比較正派的生活作風和愛國思想,都認為他并不是那種甘心“獻地圖”的賣國之徒。此外,如果王賡確實是獻圖的話,蔣介石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只關了王賡幾個月就放出來,不久還送往國外工作。
大概是在1936年,王賡從國外回來,到了上海,原打算去看望我父親,因為他在先見面的親戚那里,知道我父親已在1935年去世,就沒來我家。那時我本人在南京工作,他到南京后,就找我去見他,向我問長問短,著重問我父親去世后有什么困難。從那以后,他和我們完全失去了聯系。
1945年初,我在重慶遇到蔡文治,他是參加開羅會議的中國代表團的軍事參謀人員。據蔡告我,1943年中美英三國在開羅開會,美國方面指定要王賡參加會議,因為他是美國西點軍校的畢業生,美國人相信他。那時王賡雖有病,也被蔣介石帶往埃及,上飛機后,病就復發,留在開羅治病,聽說后來病死于開羅。
上海市靜安區政協文史資料工作委員會整理(原文刊載于《上海文史資料選輯》第58輯,未作刪改。原題為《憶姑母陸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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