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地170余畝的鷺園是城市郊區的一塊綠洲，生活著上萬只鳥類。 受訪者供圖

“鳥叔”冼銓輝過去兩年都在為170余畝土地續約一事奔波。

他想繼續當這片土地“守護人”，但續約一年得付94萬元土地租金，這遠遠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圍。

今年51歲的冼銓輝是廣東佛山市順德人，因租地種竹引來白鷺、夜鶯等鳥類，竹林成為順德版的“鳥的天堂”，得名鷺園。22年來，冼銓輝從普通村民蛻變為“環保衛士”，有著順德“鳥叔”美譽。這片鷺園，也是順德經濟發展的一抹綠色點綴，成為這座工業城市響亮的生態名片之一。

“村民沒有錯。”冼銓輝強調，保護鷺園不能建立在犧牲村民利益的基礎上。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政府身上，他自知年紀大了，已有心無力，希望政府全面接管。

鷺園不對外開放，想參觀觀鳥，需提前預約。 澎湃新聞記者 陳緒厚  圖

11月21日，倫教街道宣傳文體辦工作人員回復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說，冼銓輝跟政府溝通時已明確提出，希望政府全面接管鷺園，并能獲得相應的補償。目前，尚無最終的處置方案。

該工作人員強調，不管最后如何處理，保護鷺園的思路不會變，這片土地不會做任何商業開發。

冼銓輝已逾土地租期22個月，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今年10月，他收到了律師函，要求其在11月30日前將土地交給雞洲村股份合作經濟社（以下簡稱“雞洲股份社”）。冼銓輝清楚，若打官司，他必敗無疑，他擔心過了11月，事情仍“無解”，村民們直接來“封”鷺園。

黎明時分，成群的白鷺分批次外出覓食。 澎湃新聞記者 陳緒厚  圖

“另一個兒子”

“鳥叔”冼銓輝是順德的名人，曾于2016年當選“順德好人”。他記不清已經接受過多少家媒體的采訪。在央視拍攝的順德美食宣傳片《尋問順德》第一集末尾，冼銓輝出鏡說，“很多人說我怪，有鳥都不吃，有家都不回”。

年過五旬的冼銓輝出生于順德大良街道的農村，沒上過初中，十多歲就出來討生活。他說，小時候沒有環保意識，也抓過鳥，掏過鳥蛋。上世紀80、90年代，當地經濟快速發展，樓房如雨后春筍般出現，冼銓輝跟著師傅學，成為了一名為建筑工地搭建施工架的“搭棚工”。

當時搭棚的材料主要是竹子，一年需要5-8萬根竹子，他和師傅決定租地種竹。1998年10月，兩人在順德區倫教街道雞洲村租了土地。租地分兩次租，一開始租了157畝，租期20年，租金前5年800元/畝，中間5年1200元/畝，最后10年1440元/畝；到2004年，又在附近租了14余畝，租金、到期時間和第一次的一致。之后，冼銓輝的師傅退出，這片土地的承包經營權歸冼銓輝所有。

在雞洲村租下土地后，冼銓輝便開始種竹。1999年春，第一次種竹，存活了30%左右；次年春，再種，又存活了30%左右；之后多次補種，到2000年，120多畝的竹林形成了。據冼銓輝透露，1999年5月，種竹的工人剛從竹林出來，就發現有鳥進入竹林，“大概30-50只夜鶯，白天在竹林有水的地方活動”。

至1999年秋，竹林的夜鶯有了100多只，也有幾十只白鷺在此活動。進入冬天，一群候鳥在竹林停下了下來，那是絲光椋鳥，有幾千只。冼銓輝意識到，很快會有更多的鳥進入竹林，他萌生了保護竹林、保護鳥的想法。

于是，為了保護鳥類的棲息地，冼銓輝減少砍竹，將原本一年四五萬根的取竹數量壓縮至一萬根左右，并聽取相關專家的建議，砍竹采用“間筏”模式，在竹林外圍沒有鳥窩的區域砍伐。到了2004年，冼銓輝就不再砍竹了。

為了減少人類進入竹林，2003年，“鳥叔”在竹林四周挖了一條1000多米的“護城河”。  澎湃新聞記者 陳緒厚  圖

為了避免人類過多進入竹林，干擾鳥類生活，2003年，冼銓輝挖了一條“護城河”。“護城河”長1000多米，寬6-12米，環繞著120多畝、12個標準足球場大小的竹林，大大減輕了冼銓輝的守護壓力。為了給鳥兒儲備些食物，冼銓輝還在周邊承包了幾個小魚塘，共計約30畝，主要養小魚，每年都要投放幾次魚苗。

為了給鳥類提供食物，冼銓輝在鷺園周圍承包了些小魚塘，主要養小魚，每年都會投放幾次魚苗。  澎湃新聞記者 陳緒厚  圖

大量鳥類在竹林生活，也吸引了不少打鳥、捕鳥的分子。冼銓輝對他們進行勸說，要求他們離開，但這種勸說常常是無效的。冼銓輝說，2000年至2012年，他與這些人周旋了十余年，起過沖突也報過警，“平均一個月要勸一兩次的”。“2012年后，打鳥、捕鳥的人就少了。”他的解釋是，大家的生態環保意識提高了，對這方面的打擊力度也加大了。

在冼銓輝保護下，這片竹林成為了鳥的樂園，并得名鷺園。曾有鳥類專家在竹林觀測到25-35種鳥類，有白鷺、夜鶯、池鷺等3萬多只鳥。據冼銓輝介紹，鳥最多時，僅白鷺就有6000-8000只，夜鶯有1.5萬只左右，絲光椋鳥超過3萬只。

在冼銓輝印象中，自2012年開始，這片竹林開始受到外界的關注，被稱為順德版“鳥的天堂”。2014年，冼銓輝和順峰中學合作，在此建立了觀鳥社會實踐基地。2016年，該實踐基地被廣東省環境保護廳評為“廣東省綠色學校”，被廣東省環境保護宣傳教育中心評為“廣東省環境教育基地”。冼銓輝說，鷺園不對外開放，進入參觀需提前預約，平均一年大概有5000人次前來觀鳥。

如今，冼銓輝仍做搭棚生意，這也是他守護鷺園的經濟基礎。冼銓輝向澎湃新聞表示，自上世紀90年代起，通過搭棚，自己一年能掙20-30萬元，好的年份能掙30-50萬元；22年的鷺園守護，沒有從中獲得經濟利益，都是把搭棚掙的錢補貼到鷺園。

“一年三分之一的時間都花在園子里。”冼銓輝說，花的時間多，花錢多，家人也有過怨言。冼銓輝有兩個兒子，一個1997年出生，一個1999年出生，如今都在上大學，而鷺園的土地是1998年租下的，他一直把鷺園當作自己的“另一個兒子”。

冼銓輝在15米高的簡易觀景臺觀察鳥類 澎湃新聞記者 陳緒厚  圖

冼銓輝喜歡站在自己搭建的15米高簡易觀景臺里看鳥，他對多數鳥類的習性都很熟悉：白鷺黎明時刻離開，傍晚回來休息，春天是它們孵化下一代的時候，不少白鷺會留下來守窩，而夜鶯的作息和白鷺卻剛好相反，“清晨回，天黑走”。

“村民沒有錯”

在鷺園的門口，貼著一份律師函：170余畝的土地承包到2018年12月30日到期，至今冼銓輝未續約，卻仍在使用，要求其在2020年11月30日前把土地交回雞洲股份社。落款時間是2020年10月16日。

最近，雞洲股份社相關負責人常來鷺園，問冼銓輝有無找到解決辦法，并直言村民是“認真的”，若過了11月，仍無進展，村民可能會來“封園”。

“能想的辦法都想了。”這段時間，冼銓輝聽到了各種聲音，有人說不用擔心，鷺園肯定會被保護下來；也有人說，土地肯定會收回，讓他盡快清場以減少損失。在內心深處，冼銓輝不想離場，還在“去還是留”中猶豫。

事實上，自2017年起，鷺園的土地續約問題持續引起外界關注。2017年-2020年，每年都有媒體報道續約難題，當地政府均回復稱，一直有關注該問題，會保護好鷺園。

三年都未破解這一難題，續約究竟難在哪里？據澎湃新聞了解，其中一個因素的是，再次續約究竟按多少租金、多長租期等來簽合同，雞洲股份社的村民們遲遲未形成最終方案。

雞洲股份社有3000多村民，方案要需經過70%村民同意才能通過。該股份社相關負責人透露說，自2018年起，為了這片土地的續約問題，村民們前后經歷了10余次的投票表決，直到今年8月，最終續約方案才通過確定：租金一年5500元/畝，5年一簽。

對冼銓輝來說，這不是一個好消息，意味著170多畝土地一年的租金從20多萬元漲至94萬元。股份社相關負責人也表示，村民們認同鷺園的價值，也很體諒“鳥叔”，但村民們的經濟利益也要考慮。

“村民沒有錯。”冼銓輝表示，保護鷺園不能建立在犧牲村民的利益上。他也很清楚，這個土地租金并不算貴。

隨著城市發展，鷺園的西側、東側都建起了高層樓房。 澎湃新聞記者 陳緒厚  圖

鷺園地勢平坦，位于碧桂公路邊上，距離順德輕軌站僅10分鐘的車程。隨著城市的發展，鷺園的西部、南部區域均已建起高層樓房。從高空俯瞰，鷺園就是城市郊區的一塊綠洲。

雞洲股份社相關負責人說，鷺園這塊土地是股份社最大的一塊，股份社其他土地租金在4000-8000元/畝之間，像鷺園附近的一塊土地，被人租來種花卉，一畝一年租金達8000元。鷺園西側一公里外，近年開發了一個樓盤，一平方米賣到了2萬多。

冼銓輝算了一筆賬，至今逾期22個月，他是按原合同交租的，已欠租上百萬元；若想續約，首先要交50萬元的土地押金；另外，一年的租金、工人費等上百萬元。他現有的搭棚收入根本沒法承擔，不敢續約。他也嘗試各種辦法自救，找老板合伙，但對方發現沒有經濟利益，都不愿意投錢。

希望政府全面接管

離股份社給出的離場期限越來越近，個性樂觀、開朗的冼銓輝也開始焦慮起來，他擔心村民“封園”會馬上成真，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結局之一。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政府身上，希望事情還能有轉機。

據冼銓輝透露，前不久，倫教街道辦工作人員和他有過溝通，并提出過方案，其中一個方案是，政府接手鳥兒棲息的林區，他所搭建的倉庫區域仍由他負責。冼銓輝拒絕了這個方案，他向澎湃新聞解釋說，沒有了竹林，倉庫區域沒有存在的意義，而且倉庫搭建得粗糙，設備老化，存在很大的安全隱患。

“攤子太大了，我已經承擔不了。”冼銓輝表示，這些年，他的壓力很大，要擔心的事情很多，怕發生火災，怕觀鳥人士發生意外，怕園子發生安全事故，“平平安安過了20多年，是運氣好”。身心俱疲的冼銓輝決定離場，他向政府工作人員提出，希望政府全面接管鷺園，并能給他相應補償。

冼銓輝說，自己的年齡越來越大，搭棚生意已有所收縮，“不是我沒這心，是不夠力”；若政府看得上他，可以等他“空身”離開后，再聘用他來管理看護鷺園。

11月21日，倫教街道宣傳文體辦工作人員向澎湃新聞記者表示，此前，政府已收到冼銓輝希望政府全面接管的訴求，并希望獲得一定的經濟補償，且補償金額較大。目前，最終的處置方案還沒有出來。

鷺園的土地續約長期引起外界關注，背后還潛藏著公眾的一個擔憂，即鷺園或將不復存在，其土地會被用來作商業開發。雞洲股份社相關負責人表示，若到期仍無辦法，股份社將收回土地，再進行公開招標。不過，這名負責人對后續的招標前景持悲觀態度，畢竟鷺園如果不做商業開發，能獲取經濟利益有限。他說，若招標失敗，就只能把土地重新分給村民，那鷺園將遭到毀滅性破壞。

澎湃新聞查詢發現，早在2013年12月，順德區政府發布的《順德新城城市客廳北片區控制性詳細規劃》顯示，鷺園地塊的規劃使用性質已確定為公園綠地。近年來，順德區相關部門回復媒體詢問時也均表示，鷺園不會做任何商業開發，不做房地產開發。

“政府態度明確，盡全力保護。”11月21日，倫教街道宣傳文體辦工作人員強調，保護鷺園、不作商業開發的原則依舊沒變。

11月20日，冼銓輝的一位朋友光顧鷺園，對當前的情況，他感到很惋惜。這位朋友向澎湃新聞表示，事情走到這一步，誰都沒有錯，村民按市場經濟規律提高租金，理由當然，保護鷺園不能單靠個人“輸血”，“（冼銓輝）不太善于經營，沒有讓土地產生經濟效益，沒有做到收支平衡從而達到循環”。他認為，作為全國百強區之首、GDP高達3500多億元的順德，一直是改革開放的前沿，政府有能力想辦法破解當前的難題。

當地一位官方人士曾在微信中跟冼銓輝說，“鷺園是公益性的生態保護區，政府有責任去保護它，不可能由你一個人獨自承擔大額的費用，也不實際。”

澎湃新聞采訪了解到，要破解當前的困局，政府也有難處。據知情人透露，政府想全面接管鷺園，會涉及大額資金支出，相關支出必須依法依規，但據現有政策，資金支出的審計監管很難通過。此外，若想把鷺園真正當作公園打造，又涉及到征地，但征地一事已通過多次表決，均未通過。

“現在就是三方矛盾：‘鳥叔’想留下，但有心無力；股份社有所有權，但沒有情懷，更沒有意愿；政府有意愿，也有能力，但又受制于各種限制，不能名正言順介入。”該知情人說。

目前，冼銓輝仍在等待政府的回復。他說，順德工業發達，城市發展快，有很多高樓大廈，能有一塊綠化完整、生態環境好的地方，有鳥兒生活在這里，是大家都覺得很自豪的事；今后不管他是不是全面退出，都希望鷺園被保護下來，“這不是生意和利潤，而是生態和公益，希望更多人能參與進來”。

冼銓輝在竹林外圍種了很多的景觀樹，多年來一直舍不得賣樹，他說種景觀樹不是為了賺錢，就是想擁有這樣一片園子。被外界稱作順德“鳥叔”，他有點心虛，不認為自己做得很好，稱自己也有“私心”，“我已經是搭棚領域的行家，和同行相比，我有一片竹林，有一群鳥，這是他們沒法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