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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個廣東青年睡遍爛尾樓:既然有房沒人住,那我們就去睡一下吧
從2015年起,
開始關注散落在中國各地的大量爛尾樓,
空置的別墅區、荒廢的度假村、
廢棄的老市中心……
他們走遍全中國60多個鬼城,
在里面喝茶,生活,睡覺,做作品。



六個人分別來自:
廣東的湛江、河源、清遠和順德,
他們自嘲是藝術家里的“小角色”,
備受房價困擾的80后。
睡鬼城的這幾年,
二打六深切感受到大城市和鬼城之間的荒誕,
一邊是年輕人在城市里買不起房、過得很憋屈;
而就在城市的周邊,散落著大片的鬼城,
形成巨大的資源浪費。

二打六集結過去5年在鬼城的闖蕩和所做的作品,
在廣州太古美術館展出。
一條收到了來自二打六“一起睡鬼城”的邀請,
“既然有房沒人住,那我們就去睡一下吧。”
自述 黃海清
撰文 陳薇沁 責編 陳子文

接近圣賢山莊的途中,車窗外遠處的山上有幾個大字:孫中山故鄉的人民歡迎你。黃海清把電臺里播放的Beyond《再見理想》關輕了一些,打通了電話:“大叔,我們快到了。”
他把車開到了圣賢山莊的山腳下,下車跟保安周旋了幾下,保安擺了擺手,開門放我們的車進去。


車子開到一片蘆葦叢就被迫停了下來,林超文熟練地從車門抽出一把工具,哐哐哐地在前面開路,撥開一片又一片蘆葦后,眼前出現了一個龐然大物。“我第一次見它的時候,感覺它就像一個航空母艦,樹立在這座山上。”
今晚,他們將在這座航空母艦式的鬼城里,搭帳篷睡覺。

過去的十幾年里,隨著城鎮化推進,全國各地許多建筑猶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房價也隨之上漲,一些大城市的房價漲了10倍。
“我們作為85后,被這種時代的洪流裹挾著前進,本身又不是富二代的出身,在城市里打拼,覺得非常難受。”黃海清坦言。


而眼前的圣賢山莊,初建于1997年,占地超過10萬平方米,從上到下超過了20層,四面無墻。往南遠眺是群山,往北是長江水庫,顯然投資者選了一塊風水寶地,想用來做度假村。
建筑每一層的設計不一樣,最上面還有兩個停機坪。因為沒有完全建完,每一層都有隨時能踏空的大縫隙,深不見底的電梯間更是讓人毛骨悚然。


黃海清解釋,這是他們2015年之后第5次來圣賢山莊,5年來這座碩大的鬼城毫無變化,只是野草長得更茂盛了。
他們也嘗試從網絡上和保安的嘴里,了解斥巨資打造的圣賢山莊怎么一夜成了爛尾樓?有人說是老板在澳門賭博輸光了家產,也有人說是周邊的政策發生了變化。


而搜羅發現的鋼條、磚塊、手套、包括一張信用卡,也被他們一一放進收納袋里——這些來自鬼城的物件,也將成為他們創作的素材來源。
“目光所及的平地,其實都是我們前幾年清理的,那邊還有上次我們搭爐灶用的磚,我一會撿過來,可以搭一個新的。”黃海清說。

大家圍在搭好的灶臺邊取暖,他們用燒了半小時才開的熱水煮茶,一邊將廢棄的茶包丟進鍋里煮雞蛋,“明天一早就能吃茶葉蛋嘍。”
鬼城的夜晚并沒有鬼,只有充滿規律的蟲鳴聲,一陣起一陣落,沒有燈光的照耀,大家收拾完畢就早早進入了帳篷。自稱長得像“鐘馗”的林超文,一個人守著火堆,他說:“我在這兒守著,興許會有個女鬼出來陪我聊聊天呢。”
以下是“二打六”主創成員黃海清的自述。

60多個鬼城的實地探訪
從2015年至今,我們跑了全國各地60多個鬼城,睡了40多個。
一開始是我們在網上不斷地找,通過身邊的朋友的一些介紹;逐漸地,越來越多網友就給我們留言,“哪里有鬼城,你可以去到那里睡。”我們就通過這些線索,不斷地去挖掘更多的鬼城。

南方比如廣東的鬼城體量會小一些,偏多是住宅或別墅群;北方的鬼城則更多是大型的規劃區,一區一區整體地排列。
它們形成的原因卻大同小異,主要是人為的:有的是樓盤的開發商卷款跑了;有的是樓房出了事故或有質量問題,被拋棄了;有的是因為金融危機,地區留不住人……因為環境或政策變化,原來的計劃就被擱置了,形成了今天這種空城的情況。



惠州
我們去的第一個鬼城在惠州,接近深圳大亞灣。因為要建核電站,整個村子的居民都要搬遷,很多人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里,就這么背井離鄉。
有些居民收到消息:會按照平方數來賠償。就在原來的房子上瘋狂地擴建,整片房子被搭得面目全非。浪費越來越多,給整個環境造成的破壞可能是非常大。收到補助后,整個村子立刻搬空了,留下了一片蒼茫的框架。


沁陽封門村
比較危險的是被譽為“中國第一鬼村”的河南封門鬼城。晚上9點多,我們還在太行山里,一路尋找鬼城,到了附近還走了4個小時的山路,從山頂走到山腳下。
村里充滿了許多靈異的東西,我們看到很多太師椅,還有殯儀用的物品,頭頂上鳥叫連連,一群人仿佛進了聊齋里的世界。
中國第一鬼城其實是時代的產物,地理位置在太行山腳下,偏僻的位置使得村里無法發展經濟,村民在五六十年代就紛紛搬走了。
我們在這個村做了個作品《貼門神》,主要是為了驅鬼、保家、安宅,帶著某種理想色彩在里面,希望這個村能重新興旺起來。


鄂爾多斯
內蒙古鄂爾多斯康巴什區,幾乎是全中國最大的鬼城。
它是一個超前建立的城市新區,處于沙漠邊緣,地廣人稀,房屋入住率低,我們去的時候正好是冬天,車在鬼城的路上開著,白茫茫的一片,無邊無際。
我們還被警察查車,為了省錢,一輛車里坐了6個人,把黃秋霞藏在了陳藝兒的腳下。查車時,我慌慌張張下車,電棍從車門上掉了出來,車里還有鋤頭,一瞬間特別戲劇性。警察把我帶進辦公室,交代我們的行為藝術后,最后他還是放我們走了。
這也讓我們多了一份應該思考的問題:做這個作品會不會絕對屬于安全的狀態。


婺源
在江西婺源,有一個鬼島,只有一座橋,大約一輛車的寬度,可以通往這個島。島上有五六十棟別墅,之前的規劃應該是個度假村。
我們在這個島上生活了兩天兩夜,它的建筑風格是典型的徽派,每棟別墅都建好了漂亮的馬頭墻。
走的那天,我們在橋頭發現了整座島的拍賣公告,應該是投資人欠了錢才讓這個地方荒廢了,法院給它定了拍賣價:2000萬。


廣州花都
廣州花都鬼城是我們最常去的一個鬼城,是2000年左右建成的一個別墅區,大約兩百畝地,旁邊有山有湖,每一戶都有主人。
有一次來的時候,看到其中一個別墅還在裝修,旁敲側擊地問了主人,說是整個一大片社區,就這個別墅區沒有通水電這些基礎設施。
再去的時候我們就沒看到居民了,雜草叢生,只剩下一個保安防著外人進,我們猜測:他們是買到了爛尾房,掙扎了一段時間,就搬走了。


南京祿口
南京祿口鬼城在機場附近,建在一片農田里,本來是想建成一個商場,所以體量規劃得非常大。我們問了住在周圍的農民工,為什么這個商場建不下去了?
他們說:因為這是一塊良田,建在這兒就算是違規了。
2015年,在網紅直播還不流行的時候,我們在南京一個美術館的展廳里裝了攝像頭,直播了我們在祿口鬼城4天4夜的生活,在當地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合肥
我們在闖鬼城的時候,很少能在里面遇到人,最記憶猶新的應該是安徽合肥的一棟爛尾樓里。我們是翻墻進去的,一條腿剛剛跨過墻,就聽見里面狗吠的聲音,原來住了三五個農民工在里面。他們把樓層分成了幾塊,一塊養雞,一塊養豬,一塊種菜,一塊生活,有點像陶淵明《桃花源記》里的田園風光景象。
我們跳進去仿佛成了小偷,只好假扮成來視察,兩方人馬警惕地對視了一會,我們商量了一下,覺得他們才是這里的主人,就取消了睡這棟鬼城的計劃。

全國各地
全國找鬼城睡的旅程中,我們“偶遇”過不少鬼城,多數在高速公路的旁邊。

在梅州和福州兩條高速的交界處,有一個夭折了的兒童樂園,里面游泳池修了一半。

快到梅州時,發現了一個賣化工產品的材料市場,處于一個城中村的位置,經營不善倒閉了,成了附近小孩的探險樂園。

開在成都高速上,地圖顯示旁邊有個鬼城叫“吉首化工廠”,一個30畝地的化工廠,因為污染問題被迫關閉,現在給周邊居民堆放生活垃圾,他們都說“太可惜了”……

和一場票價九塊九的展覽
“二打六”是粵語里的一個方言,小角色、無厘頭的意思。而在普通話里,喊起來有種以少戰多的意思,如果叫“六打二”,那就太欺負人了。
我的父母都是農民,從小就沒有一個藝術的環境。二打六成員的成長經歷、生活背景、學藝情況都差不多。
我們這群人都是廣東工業大學的師兄妹,2010年前后,相繼畢業,2015年正式成立“二打六”小組時,有6名成員:我(黃海清)、林超文、劉奎緯來自湛江,黃秋霞來自清遠,潘學城來自河源,陳藝兒來自順德。現在在清華讀博士的葦風,是我們的理論指導。在以廣州美院為核心的廣東藝術圈里,我們一出校門就跟別人差了一截。
我們這樣一群無關緊要的人,想嘗試去做一些觸動社會的事。



水泥這個元素本來就來自鬼城,我們將這些留著建筑工人的血汗、卻被遺棄在鬼城的東西撿了回來,作為他們身份的象征,凝固在陪伴了他們大半生的水泥里,作為城市建筑工人的紀念碑。



每過一段時間,我們就會重新整理倉庫里的作品,更換展品。剛開始的時候,很多網紅會來美術館打卡,在某時尚社交平臺上,她們的打卡帖點贊都破了500,她們表揚我們的作品“打光極好,出片率高”,吸引了更多年輕的女孩來拍照。


睡到全中國沒有鬼城為止
團體協作的優勢在于作品的體量可以很開闊,劣勢在于費用高昂。
2015年的時候,團隊里徹底沒錢了,我們又計劃去全國找鬼城。林超文、潘學城和我三個人去接了一個給加油站貼高空廣告牌的項目,買了高空保險,四五層樓那么高的廣告牌,我們這三個“業余”工人一天就能換2個,而別的工程隊五天才能換1個,半個月,我們就掙了10多萬。沒有這么高薪的工作時,我們就去當美術家教或者去給人畫墻紙。
我們常年在路上,為了省下過路費和油錢,只開一輛車,有一次我一個人開了23個小時,開得眼睛都綠了。

每次鬼城系列的展覽,我們只能獲得幾千元的酬勞,連成本都覆蓋不了,我們最珍愛的集體作品《來自鬼城的磚》被人反復詢問過幾次,最后在生活最窘迫的時候,賣掉了。

在這個過程中,迫于生活的壓力,陳藝兒、黃秋霞,最后是劉奎緯,接二連三地離開了我們。
現在他們也各自有了家庭,這次展覽叫他們回來,黃秋霞已成為一位母親,劉奎緯的太太也快生了,大家重聚后十分感觸。
走到今天我們對于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都不再看重,就想可以無憂無慮地創作。可是房價的瘋長和藝術創作收入的極不穩定,還是狠狠地刺激了我們每個人的神經。


這些評價我們不太在意,我們做這事,本來就是希望更多人關注鬼城、反思鬼城,有了討論才可能帶來改變。
我們還期待能夠把鬼城給復活了,比如有決策權的人,把資源充分地利用起來,或者把它改造成創業園區?讓它產生存在于這個世界上應有的生命力和價值。
我們剩下的這三四個人,繼續在現實和理想之間對抗著前行。最大的理想是:睡到全中國,甚至全世界沒有鬼城為止。
原標題:《6個廣東青年睡遍爛尾樓:既然有房沒人住,那我們就去睡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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