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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內訌的連鎖反應:“土木之變”后,瓦剌與韃靼的命運如何?
原創 郭曄旻 國家人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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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統后,邊備廢弛,聲靈不振。諸部長多以雄杰之姿,恃其暴強,迭出與中夏抗。邊境之禍,遂與明終始云”。
——《明史·韃靼列傳》
內訌迭起
公元1450年八月初三,瓦剌首領也先將英宗皇帝送還北京,結束了與明朝的戰爭。此舉大約也不出乎時人意料。早在一年之前,朝鮮李朝的世宗大王就聽到了遼東傳來的流言——瓦剌以兵三千送英宗返明。不過,當時未必有人想到,遠在北京城里的“奪門之變”發生之前,瓦剌統治集團的內部倒是率先爆發了一系列血腥的內訌。

最早浮出水面的還是一個痼疾:汗權。當時的也先固然聲震大漠南北,但在名義上,他仍然只是蒙古汗廷內的“太師”,比起“黃金家族”的岱總汗脫脫不花仍舊矮上一頭。誠然,早先的“跛子”帖木兒在中亞也處于同樣的處境。對此,他的處理方法是把西察合臺汗國諸汗變成“撒馬爾罕的囚徒”。但也先卻不能如法炮制,將大汗變成自己手中馴服的傀儡。
這是因為脫脫不花與也先分營而治,乃是名副其實的天高“皇帝”遠。因此具有一定的自主權。在瓦剌發動的對北京的攻勢中,也先本部人馬損兵折將,負責東線的脫脫不花實力損失卻很小。不僅如此,他還在1450年至1451年大舉東進嫩江、松花江流域,“收了野人女直(真)等處大小人口約有四五萬,內精壯約有二萬。”此消彼長之下,脫脫不花聲威大張,羽翼漸豐。權臣與英主的沖突,如箭在弦,面臨攤牌。
雙方分裂的導火索,在于汗位的繼承。瓦剌方面為了控制大汗,早已將也先的姐姐嫁給脫脫不花,充當安插在大汗身邊的“線人”角色。其子(也就是也先的外甥)理當繼承汗位。不甘充當傀儡的脫脫不花汗卻不買這個賬,決心要立另一個妻子所生兒子為太子——等于要擺脫瓦剌權臣的掣肘。眼見雙方矛盾無可調和,景泰二年(1451),脫脫不花率先發難,起兵攻打也先。也先初戰不力,但不久就用“離間計”瓦解了對方軍隊,最后殺死了這位蒙古大汗。脫脫不花既死,瓦剌將其部眾盡數瓜分。也先更下令大殺“黃金家族”后人。史書上說,“凡故元頭目苗裔無不見殺”。忽必烈的直系后裔在這場劫難里幾乎被斬盡殺絕。
在也先看來,一切都已水到渠成。1453年夏天,他宰殺白馬黑牛祭天,自立為“大元田盛大可汗”,而定年號為“添元”?!疤锸ⅰ闭撸疤靹佟币玻弧疤碓眲t是“天元”之訛,乃是前北元大汗脫古思帖木兒(1378—1388年在位)所用年號。這些漢式象征符號,表露出也先繼承元朝大統的意圖。而以非“黃金家族”的身份竊據蒙古大汗之位,從成吉思汗以來,直到蒙古各部歸附大清為止的4個世紀里,做到這一點的唯有也先一人而已!
可惜好景不長,不過一年時間,大汗也先便遭到了兵敗身死的下場。究其原因,倒不是真有什么只有黃金家族才能稱汗的“天命”,而是也先避不開中外歷史上創業者的頑疾——做得到同患難,做不到共富貴。

也先對草原的統治,實質上是瓦剌對蒙古本部的征服。他真正所能依靠的,也只是瓦剌的軍事集團。在這個集團里地位舉足輕重的是阿剌知院。此人以武勇稱著,是也先的得力助手。也先稱汗之后,其原有官銜“太師”自然就空了出來。根據元代以來的先例,太師兼任中書省右丞相,實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憑資歷、地位,阿剌也確實有做太師資格。誰知也先來了個內舉不避親,把這個位子給了自己的兒子。不僅如此,為了削弱阿剌的勢力,也先還派人暗殺了他的兩個兒子。
如此一來,阿剌知院不反也要反了。1454年夏天,趁著也先出游打獵的機會,阿剌調集本部三萬騎兵發動軍事政變。也先猝不及防,兵敗而走。蒙古文史籍記載,他在只身逃亡途中被仇家認出殺死。原本懾于也先淫威只能屈服的韃靼各首領趁機起兵,擁立脫脫不花幼子,將大汗之位搶回到“黃金家族”手中。隨著阿剌兵敗被殺,瓦剌部眾退居西北舊巢。此后,活躍在東南蒙古明朝沿邊的不是韃靼部酋,而是“兀良哈三衛”部眾了。
赫赫“小王子”
15世紀中葉是草原的另一個亂世。瓦剌固然內訌而衰,韃靼內部其實也是四分五裂。從1454年算起,僅僅1/4世紀里居然前后更換三位大汗,且汗位一度虛懸達十年之久,時局混亂可見一斑。草原廝殺雖說習以為常,但早先已經因為也先大肆殺戮而元氣大傷的“黃金家族”如何經得起如此折騰?到了1479年,隨著滿都古勒汗的去世,昔日人丁繁盛的忽必烈嫡裔男丁,就只剩下了一個當時大約只有5歲的孩童,脫脫不花之弟的曾孫巴圖蒙克(蒙古語意為“結實”“永久”)了。

就在這時候,滿都古勒汗的遺孀滿都海夫人登上了歷史舞臺。她拒絕了游牧于大興安嶺地區的科爾沁部(成吉思汗之弟合薩爾的后裔)領主的求婚,毅然嫁給了巴圖蒙克。這無疑是一場政治婚姻,將他們連接在一起的紐帶絕不是神圣的愛情,而是巴圖蒙克的血統——一絲微弱但能上溯到成吉思汗的血脈。在滿都海夫人的主持下,巴圖蒙克登上了汗位。據說,即位當年,滿都海夫人即率韃靼騎兵西征瓦剌。年幼的巴圖蒙克體弱,哪里禁得起長途跋涉。滿都海夫人遂命人做了一只大皮箱,將皮箱縛在馬背上。巴圖蒙克坐在里面,既不怕旅途顛簸,又不誤行軍速度。在塔斯博爾圖(約在今蒙古國烏布薩湖一帶),韃靼大獲全勝。滿都海夫人斥責瓦剌首領“自古就是大汗的屬眾,怎敢僭越名分”,迫令其臣服。草原社會最重武功,這次重大勝利對年幼的巴圖蒙克坐穩汗位自然大有裨益。從此,滿都海夫人身兼母親、妻子、輔臣三項重任,成為蒙古族歷史上著名的巾幗英雄。

成為蒙古大汗的巴圖蒙克號稱“達延汗”。關于這個名號,早有學者考證其實就是“大元汗”。這倒也不難理解,既然出身瓦剌的也先都念念不忘“恢復大元”,作為“黃金家族”嫡流的巴圖蒙克冠以“大元”汗號自然更加順理成章。對此,《明實錄》里也有證據。弘治元年(1488)五月乙酉,有一支韃靼軍隊出現在大同(今屬山西)近邊,營亙三十余里,聲勢浩大。其首領還給明朝發來一份“書辭悖慢”的表文,里面儼然以明朝的“敵國”自居,并自稱“大元大可汗”??疾齑耸碌哪甏尘埃@位“大元大可汗”自是“達延汗”無疑了。
達延汗這位“小王子”的確是韃靼(準確地說是“黃金家族”)的中興之主。經過達延汗的幾次武力征討,“瓦剌為強,小王子(達延汗)次之”的格局被徹底顛覆,北元以來異姓領主(“賽特”,“大臣”之意)專權的局面也不復存在。蒙古大汗終于再度成為草原的真正主宰。諸部均須接受大汗的統一號令,稍有懈怠或不滿的行為,便會隨時遭到大汗的各種懲罰。鑒于這樣的威勢,大汗的直屬部眾因此被明朝方面稱為“大虜”。
在蒙古草原所有不安定因素全部解除之后,達延汗開始了他一生中最影響后世的業績——分封諸子。他剝奪了許多異姓領主的領地和屬民,把它們轉交給自己的子孫。過去支離破裂的小塊領地被合并為六萬戶,又依照草原的習慣,以面向中原的南方為準,分為左右兩翼。當年鐵木真一統草原諸部后,一共設立了95個千戶。如何時隔兩個多世紀,達延汗卻只分封了6個萬戶?可嘆“小王子”終究不是“成吉思汗”。桀驁不馴的瓦剌自不待言,就連勢力很大,號稱“二十萬科爾沁”的科爾沁部也因并非達延汗諸子孫領有而被置于“六萬戶”之外了。
這個格局雖在以后一百多年當中有所變動(左翼的兀良哈、右翼的永謝布相繼消亡),但大體格局保存了下來,進而在日后成為清朝在蒙古地區設立盟、旗的基礎。察哈爾、兀良哈、土默特、永謝布、鄂爾多斯、科爾沁以及內喀爾喀諸部的活動區域日后被稱為“漠南蒙古”。與之相對的,“左翼”的外喀爾喀(達延汗第十一子后裔)諸部的活動區域便成為“漠北蒙古”。即便在今日的內蒙古行政區域圖上,仍然能夠依稀看到昔日達延汗分封的痕跡。
俺答入貢
達延汗去世(大約1516年)之后,統一的汗國在家族糾紛中傾覆了。當然,各部的領袖們——彼此是兄弟輩或堂兄弟輩——都承認達延汗的嫡子左翼(察哈爾部首領)擁有大汗的尊號,并在理論上對所有人有最高統率權。但實際上,16世紀中期之后,大汗只對鄂爾多斯部保有僅在名義上的領導權,而對漠北的外喀爾喀部就更加鞭長莫及了。
實際上,當時蒙古地區最有勢力、最有威望的首領乃是土默特部的俺答(阿勒壇)。他雖然只是達延汗第三子巴爾斯博羅特的次子、土默特萬戶的領主,但“于以往丁壯之年期間,對外進行了四十五次大的戰役”,可謂戰功卓著。在其兄吉囊去世后,俺答總攬蒙古右翼三萬戶,“自上谷(今河北承德東)抵甘涼(甘州、涼州),穹廬萬里”。連作為宗主的大汗(察哈爾汗)也懼他三分,先后贈其“索多汗”“土謝圖徹辰汗”的稱號。甚至察哈爾萬戶的游牧地,最后也為遠避俺答的鋒芒,被迫東遷到了現今的遼河中下游流域。

在俺答生活的時代,韃靼各部的生活形態發生了一個重大的變化。所謂“逐水草而居”,在達延汗時代,汗廷每年都會于大漠南北作長距離遷徙游牧。大體言之,秋天從克魯倫河經今蒙古國東南部一帶南下到舊元上都之地住牧,然后由此西行,先在威寧海子一帶暫住,待冬初黃河封凍后踏冰進入河套,在那里過冬。來年春初,趁黃河解凍前遷出河套,沿原路向東北游牧,夏初到達克魯倫河。
而達延汗的子孫們則開始了名為“畫地住牧”的生活。用當時明人的說法來說,就是“諸虜雖逐水草,遷徙不定,然營部皆有分地,不相亂”。這雖然對減少韃靼內部各部的沖突有所幫助,但游牧經濟很快也遇到了它的瓶頸:由于畜群增長,原有牧地不夠使用,牲口總頭數的增長要求增補飼料牧地;此外,日益發展的畜牧業剩余產品也需要找到渠道交換“綢緞絹布”乃至“鍋釜針線”等生活日用品。
對于第一個問題,俺答的反應是向西發動武力擴張。他曾經六次出兵征討瓦剌,迫使其進一步西遷到阿爾泰山一帶。可惜土默特部距離漠北過于遙遠,俺答贏得的勝利果實——包括舊日蒙古帝國京城所在的和林——最終都落入外喀爾喀部的手里。當然,土默特在戰事中也并非一無所得。俺答幾次出兵青海,留其子丙兔等七部于此。“西海”就此成為土默特的領地,明朝則被迫接受了“環甘皆虜矣”的既成事實。
至于第二個問題,俺答準備通過與中原的貿易來解決——用畜牧業的剩余產品換取中原的農業、手工業商品。此時的韃靼,對遙不可及的入主中原“恢復大元”早已興趣缺失。從各部首領到普通牧民,只打算在商業往來中安享太平之福而已。可惜明朝方面對此反應異常遲鈍(另外封貢貿易本就是樁“厚往薄來”的賠本買賣,勢必加以限制)。剛愎自用的嘉靖帝屢次三番拒絕互通貢市的要求,終于引得俺答暴怒,舉兵十萬包圍北京城,大掠而去,釀成了震撼全國的“庚戌之變(1550年)”。戰端既開,兵連禍結。光是從1553—1560年,明方僅邊關大將總兵、副總兵戰死者就有10多人,軍卒死傷更無從計數。嘉靖帝因此“終夜雍床,不能安寢”,堪稱自作自受。
最終消弭這場無謂戰事的是一次戲劇性事件。隆慶四年(1570)九月十三日,俺答汗的孫子把漢那吉因為未婚妻被祖父強嫁他人,憤然投明。明廷意識到 “奇貨可居”,遂妥善處理,終于與俺答達成協議。俺答一向所企求的開市和通貢也終于實現。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隨著互市的開展,許多喀爾喀乃至瓦剌的領主也派遣大批商隊以漠南各地領主的名義到馬市、民市、月市進行貿易。土默特方面當然不會錯過商機,或者按市場馬價抽分貿易稅,或者將自己由市場上交換來的剩余物資高價出售,從中取利。俺答汗的營帳地庫庫和屯,也因此迅速成為漠南蒙古手工業及商業中心。這座蒙古語里的“青色之城”到了今天,已經成為內蒙古自治區的首府,是為呼和浩特。
瓦剌再起
也先敗亡之后,瓦剌儼然變成了草原舞臺上的配角。《明史》為此感慨,“自也先死,瓦剌衰,部屬分散,其承襲代次不可考?!?/p>
也先之后,瓦剌因受到蒙古本部(韃靼)的阻隔,同中原地區的貢市貿易聯系時斷時續,因此近乎從中原史家的視野里消失。但在今天的新疆與中亞地區,瓦剌仍是一支令人望而生畏的力量。與俺答求貢的原因類似,瓦剌人的牲畜總頭數愈多,接近中原市場愈困難,對富庶的河中(阿姆河與錫爾河之間)農區市場的需要就更加迫切。
根據《拉失德史》的記載,大約1468年左右,一支瓦剌軍隊侵入“蒙兀兒斯坦”(指阿爾泰山以西、天山以北地區),東察合臺汗國羽奴思汗親自領兵在伊犁河附近抵抗,卻被打得落花流水。直到幾年后瓦剌軍大掠而回,眼見蒙兀兒斯坦重新變成了無主之地,羽奴思汗才敢返回故土。直到下個世紀,情況也是如此。1552-1554年間,瓦剌騎兵又一次如同颶風一樣侵襲伊犁河谷,當地統治者只得落荒而逃。說來有趣,當時這一地區諸多勢力間仿佛存在一個從東向西的鄙視鏈。巴爾喀什湖草原的突厥-蒙古游牧民本是河中的定居民所懼怕的,但他們自己又被同屬游牧民族的瓦剌人嚇跑。塔什干是中亞數一數二的大城市。當地的統治者雖然是成吉思汗長子術赤后裔,擁有“黃金家族”的高貴血統,卻對從伊犁前來討救兵的客人感慨,就是有十個像他們一樣的君主,也是無力反抗瓦剌人的。
然而,瓦剌各部在政治上仍然陷于分裂。因此,在面對達延汗的韃靼軍隊的進攻時,瓦剌敗多勝少,只能一步步向西退卻。一直到16世紀50年代,瓦剌人為了改變其互不統屬的狀況,才再度結成聯盟,公推和碩特部首領為汗。
到17世紀前期,經過長期演變,瓦剌諸部歸并為準噶爾、杜爾伯特、和碩特、土爾扈特四大部以及附牧于杜爾伯特的輝特部。準噶爾初在額爾齊斯河至博克河、薩里山一帶,后以伊犁河流域為中心;和碩特游牧于從額敏河兩岸及阿拉湖以南直抵塔拉斯河流域的狹長地帶,有時還包括塔爾巴哈臺(塔城);土爾扈特游牧于塔爾巴哈臺地區及其以北;杜爾伯特則游牧于額爾齊斯河兩岸。

與俺答時代韃靼的擴張如出一轍,隨著時間的推移,瓦剌人口、畜群的增長與領地有限的矛盾也變得無法調和。于是,各部的領袖“形象猶如狂奔羊群的短尾蒼狼,眼睛如久未吃食的餓雕”,企圖恢復舊有的榮光。1628年,土爾扈特部占領烏拉爾河、伏爾加河流域。1637年,和碩特部入主青海、西藏地區……距離也先時代兩個世紀之后,瓦剌人終于展開了大反攻。
可惜為時已晚。就像法國歷史學家格魯塞在名著《草原帝國》里描述的那樣,瓦剌(衛拉特)人“在東戈壁地區遇到了清朝大炮,以及在葉尼塞河上遇到了莫斯科的連發槍。13世紀遇到了18世紀,不是勢均力敵的。最后一次的蒙古帝國在它正上升的時候傾覆了,這是因為它是過時的事物了”。
參考文獻:
曹永年:《蒙古民族通史》;
內蒙古社科院:《蒙古族通史》;
馬大正、成崇德:《衛拉特蒙古史綱》;
溫德華:《俺答汗研究》等
原標題:《血腥內訌的連鎖反應:“土木之變”后,瓦剌與韃靼的命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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