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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除”貧困:廣西龍州禁毒扶貧斗爭

澎湃新聞記者 李悠
2020-11-18 08:54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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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秋天,39歲的王軍決定離開青山環繞的家鄉廣西龍州縣。他揮別花甲之年的母親,乘坐汽車前往鄰省廣東尋找新的機會。這是他在兩年強制戒毒康復之后的第一次遠行。

王軍的家鄉龍州縣與越南接壤,解放前曾因邊貿興旺而繁榮一時,得名“小香港”。如今,龍州以1930年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起義而聞名,但其經濟地位如其地理位置一般處于邊陲。近代邊境戰爭頻仍、有限的地方財政收入加之匱乏的資源稟賦,導致這座邊陲小鎮經濟發展遲緩。1986年,一場歷史性洪水侵襲龍州縣,沖毀了廟宇,同年,該縣被列入中國政府支持的扶貧計劃中,作為首批331個國家重點貧困縣之一。

王軍和母親共住的磚房坐落在連綿青山和大片甘蔗地之間,村里白墻上用紅漆刷著扶貧標語。操著方言的留守老人坐在門前閑談或休憩,與其他南方鄉村不同的或許是鄉鎮路旁樹立的涉毒判刑人員公示。

根據官方統計,該縣有1922名涉毒人員,這意味著每140名居民中至少有一人吸食毒品,王軍便是其中之一。小學輟學后,王軍以務農為生,幫襯家里。他不記得自己開始吸食“白粉”(海洛因)的確切年份,只記得“當時太多人去玩了”,朋友勸他加入,說“舒服”、“不上癮”。嘗試了第一次,他便染上了毒癮。

對龍州農民而言,一克海洛因花費約200至300元人民幣。在最上癮的幾年中,王軍每天都需要吸食“白粉”,并且整日“感到昏昏沉沉”。每月購買這種毒品要花費他10,000元人民幣,而龍州2019年的農村人口平均年收入為11,846元。務農收入無法負擔毒品消費的黑洞,王軍嘗試找到一些可以維持生計的工作,但均告失敗。他最終掏空了家人的積蓄。2013年,他的妻子與他離婚,并把三歲的兒子從吸毒成癮的父親身邊帶走,王軍的父親也在那一年過世。母親勸他“不要再碰白粉”,但即便如此,王軍感到無法自制,失意讓他越發沉淪,“那時我戒不掉它”。

在35歲的龍州縣禁毒公安謝佩君眼中,中越邊境是“毒品泛濫”之地。由于距全球毒品重要來源地“金??三角”(泰國、老撾和緬甸邊境地區三角帶)距離近,廣西中越邊境地區成為僅次于云南中緬邊境的中國第二大毒品走私入境通道。謝佩君在龍州邊境執行緝毒任務七年,曾在一次攔截毒品走私的行動中被6、7人包圍,不得不跳崖避險。

毒品價格從生產地向消費區轉移的過程中逐步遞增,驅使販毒者鋌而走險。據了解,350克純度為70%的海洛因在龍州縣的售價為70,000-80,000元,到了廣西首府南寧,價格將至少翻一番。當毒品再走私到富裕地區(例如廣東),價格水漲船高。2018年1月至2018年5月,廣西警方破獲了2539起毒品犯罪案件,緝獲了1.4噸毒品。

除了家族經營的跨境毒品網絡外,龍州縣還存在“零包販毒”,即販毒者向農村居民或出入娛樂場所的年輕人兜售小袋毒品,謀取利益。令禁毒公安頭疼的是,在毒癮籠罩的地區,警方打擊販毒團伙后,又會出現新的毒販子填補市場真空。一些吸毒者陷入貧困后成為毒販,以販養吸,以彌補自己的毒品消費開支。

政府官員將毒品問題稱為貧困問題的“孿生兄弟”,兩者互相影響,形成因毒致貧、因貧涉毒的惡性循環。自鄧小平領導時期以來,扶貧一直是中國政府的政策目標,并進一步成為國家主席習近平的施政重心,后者承諾中國社會在2020年前全面脫貧,實現中國共產黨的百年目標。2011年,官方貧困線定為人均年收入2300元(按2010年不變價格計算)。到2020年,該標準約為4000元。

國家扶貧計劃動員各級部門參與——2017年,公安部下屬禁毒委員會聯合扶貧部門發表意見,將遏制毒品作為國家扶貧工作的一部分,解決涉毒貧困人口的脫毒脫貧問題。      

同年,毒癮發作的王軍在街上被警方發現,他來到南寧戒毒所進行為期兩年的強制戒毒康復。在戒毒所內,他每天在變壓器生產線上工作。戒毒所的勞動沒有工資報酬,年邁的母親只能依靠貧困戶的政府扶貧津貼維持生計,王軍為此感到愧疚。但值得欣慰的是,戒毒康復終于使他擺脫了毒癮。

龍州縣于2014年建立了社區康復網絡,雇用禁毒社工與涉毒人員(包括涉毒貧困戶)保持聯系,三年內不定期進行尿檢,以確保他們不再使用毒品。

26歲的龍州居民張豪威目前正處于社區康復的第三年。他在2015年左右在一家當地酒吧(現已被警方搗毀)與朋友聚會時對K粉(氯胺酮)上癮。他記得朋友相約吸毒時會用黑話,吸冰毒是“包豬肉”,K粉是“K仔”。“一個人如果不吸的話就顯得不合群”,他回憶,“但一旦你吸了,有一次就有無數次”。

因為沉迷毒品,張豪威被當時的雇主——一家快遞公司——解雇,并依靠年邁父母的經濟支持。毒品成癮導致他不吃不睡,身體快速消瘦,尿頻尿急、全身盜汗,不得不去南寧看病。

在社區戒毒中心接受尿查后,測試結果立刻顯示在試劑盒中,顯示張豪威近期沒有使用當地三種最常見的毒品:海洛因,氯胺酮(K粉)和甲基苯丙胺(冰毒)。他自述三年來告別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整個人顯得精神了,只希望社區康復結束后考取駕駛執照,并在城外謀得一份體面的工作來重新開始生活。

位于中國喀斯特地區的龍州縣多山少地,貧困地區距城市距離遠,依靠甘蔗種植和蔗糖生產作為該縣的主要經濟支柱。但是,單一的產業結構為當地人提供的機會十分有限。龍州縣禁毒辦相關負責人說,大多數涉毒貧困者都選擇外出打工作為出路。“一人打工,全家脫貧”,他引用了政府口號。

對于很多涉毒人員而言,背井離鄉也是為了脫離原本的朋友圈。當地一名姓陸的涉毒人員說,他于2017年在一個強制戒毒中心接受康復治療后,又恢復了吸毒狀態。那時他找不到工作,“心情郁悶”,正逢沉迷于毒品的朋友再次與他聯系,他又一次開始吸食毒品。2019年他因攜帶海洛因而入獄六個月。“所謂的心癮比身體上的毒癮更難以戒除”,上述陸姓涉毒人員說道。

與母親相依為命的王軍于2019年離開家鄉前往廣東南部尋找工作。最初在廣東珠海市的一家造紙廠工作,今年他又轉到了佛山市的一家管材制造廠,每天做工12個小時,根據計件工作量,他每個月的收入為3,500至5,500元。

盡管車間的高溫和設備轟鳴聲令王軍感到不適應,但他不愿意回到龍州。“家鄉的工廠沒有工作機會,工資低,”他說。他希望找到月薪六千元以上的工作,給家里的母親寄去更多錢。

2018年,國務院宣布龍州已擺脫貧困。今年,當地官員告訴王軍,因為打工收入,他的家庭即將從貧困名單中剔除。官方數據顯示,到今年3月,全國與毒品有關的貧困人口數量已從231,000降至37,000,使194,000的貧困人口擺脫了貧困,扶貧率達到了84%。

但是龍州一些家庭的生計仍然繼續依靠貧困補助。

現年56歲的齊亮于2013年從云南回到廣西。在云南省會昆明做理發師14年后,他開始抱怨得了慢性腰痛。他認為,手術可以減輕他的疼痛,但是手術后疼痛意外加劇。

這時,一個朋友告訴他海洛因“可以消除疼痛”。2018年,他被警方發現在朋友家中吸食海洛因。那時,他已經傾盡所有積蓄購買毒品,并且深陷貧困。他回憶當時自己依靠低保金為生,甚至從親戚朋友那里騙錢來購買更多白粉。

齊亮和他80歲的母親現在靠政府補貼生活。由于他長期的背病無法繼續耕種,因此在他完成社區戒毒康復后,當地官員幫他在村里開了一家理發店。

但是穩定性仍是不確定的。在他位于龍州農村的家中探望時,他正從一次道路交通事故中康復,他的腿部受了傷無法站立,致使他無法經營自己的理發店。他只說:“我希望我很快好起來,然后再拿起剪刀。”

(王軍、張豪威、齊亮為化名)

本文原載于第六聲:http://www.sixthtone.com/news/1006198/after-years-of-forced-rehab%2C-chinas-drug-users-struggle-to-stay-sober

    責任編輯:蔣子文
    校對:丁曉
    澎湃新聞報料:021-962866
    澎湃新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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