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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媽育兒經
《倫敦的25封來信》記錄了非虛構作家楊猛對英國社會的觀察和所思所悟,特別從一個中國人的視角,反觀自身、反求諸己。書中涉及英國的政治、經濟、教育、文化等方方面面。記錄了被主流敘事遺忘的一戰華工,也寫了那些在今日英國“寧愿受苦也沉默”的華人群體;寫在英國追逐精英教育的中國人家庭,這是競爭激烈的中國社會的焦慮情緒的延續;也寫幾個經歷迥異的華人故事,講述身處異國的他們如何給“中國人”的標簽賦予新的定義;他還記錄了那些引起英國社會震動的事件,探究英國社會如何與歷史和解,面向未來。
楊猛希望借助這些異鄉故事,去審視中國人背負的文化烙印,反思我們的文化視野是否限制了進一步成長。這種文化格局如何定義了中國人跟世界的關系?反過來又如何塑造了今時今日的中國人形象?他山之石以攻玉,他鄉故事以觀吾土吾民。
下面摘取一篇在英國追逐精英教育的中國人家庭的故事。

《倫敦的25封來信》 楊猛 著 上海譯文出版社
虎媽育兒經
摘自《倫敦的25封來信》 楊猛 著
我在英國耳聞目睹,身邊的華人對子女教育都很重視,投入的精力、財力遠遠超出了其他種族。
前不久我結識了一位華人家長,即是傳說中的那種虎媽:從小給孩子的學業和特長施加各種影響與壓力,親力親為督導,把孩子訓練成“學習機”,供兩個孩子讀英國的頂尖私校,期間花費了大量人力、財力和時間,但她無怨無悔。
引起我關注和興趣的是,比起其他虎媽,這位媽媽的特別之處在于:她之所以不惜代價供孩子讀名校,就是希望在兒子身上實現另一個目標——跨入上流社會。這可以部分解釋為什么很多家庭對于投資子女教育這件事特別熱衷。很大程度上,教育的作用也許一直被刻意美化了,在我們身處的這個現實世界里,教育除了是完善自我的必由之路,還是進入另一個階層、進入一個充滿誘惑和機會的名利場的工具。
我面前的盧太太為人謙和低調,外表跟嚴厲的虎媽毫不搭界,隨著交談的進行,她展現出性格中富有韌性的一面。
我們相約在倫敦橋附近的一家餐廳面敘。她開門見山:“我是一個好強的人。”盧太太是馬來西亞華人,原本在新加坡有一份體面的工作,1996年應聘來到英國,在維珍航空做了三年空姐,認識了來自中國廣東的丈夫,之后兩人一起在英國創業,做起了中餐館外賣生意。
事業和家庭不錯,不過盧太太有一個心結。她出身于一個普通家庭,自小父母離異,跟奶奶長大,小時候很聰明,但都是自由發揮,自己在規劃發展。她踏入社會后發現,假如早年有家長在學業上給予引導,自己就會得到更好的成績及發展機會。“每個小孩都很聰明。一切的成功就在于父母怎么樣規劃,怎么樣引導他們。”盧太太這樣認為。
盧太太對英國教育非常崇尚。尤其對英國私校中的頂級“戰斗機”九大公學情有獨鐘。英國私校大概有五百多所,其中最初創建的九所私校最富盛名,哈羅、圣保羅、溫徹斯特、威斯敏斯特等號稱“九大公學”—聽起來像“江南七怪”一樣奇怪。
盧太太很早就定了目標,如果有了小孩,一定好好規劃,中學就去讀哈羅這些頂尖公學,大學就去讀牛津、劍橋或者麻省。“我當時以為,只要學習好,有了錢,就可以上名校,完全沒有其他的概念。”她說。我會心一笑:我們當初也是如此單純啊。事實上,公學(私校)是英國保守的貴族傳統和精英文化的產物,成績不優秀進不去,家長沒有錢也上不了,一般家庭很難進入這個圈子。據稱只有8%的英國家庭有機會讀私校,能讀老牌頂級公學則更不容易。
2003年盧太太第一個兒子出生。兩歲的時候,盧太太就從M&S超市買來各種巧克力,教兒子認顏色,教加減法。因為有的吃,小孩子很樂意配合媽媽的教學。她用自然發音法教兒子發音,為孩子的英文拼寫打下了基礎。
轉眼到了兒子要上幼兒園的年齡。英國學制很復雜,有些學校包含了從幼兒園到小學到中學的各個階段的連讀,有些學校只有其中某些階段,而九大公學大部分在十一歲或十三歲開始招生,提前三年報名。
離她家不遠,有一所盧太太認為是附近最好最大的學校,她給兒子在這所學校的幼兒園報了名,準備兩歲半進幼兒園。2月份的面試通過了,4月份學校突然通知,她需要找其他的學校。因為這是天主教學校,先把位子讓給天主教家庭。
離9月開學只有五個月的時間,盧太太急了,上網到處找,附近的學校看了好多,她看不出區別,看外表覺得都很漂亮,一打聽,全沒名額了。她才知道:“一些家長很早就規劃好了,報考好幾所學校,這是游戲規則。我們不知道,只報了一所。”她像無頭蒼蠅一樣打電話到一所學校咨詢,對方聽到這種情況,問她想讓孩子讀學術性的學校還是非學術性的學校。她第一次得知上個幼兒園還有這種區別,她希望兒子學業好,就選擇學術性的學校,于是那位女士給她推薦了一所學校ML(隱去全名)。
起初盧太太對ML學校并不滿意,認為學校空間狹窄,也沒有其他學校常見的圖書館。但是別的學校沒名額了,于是想讓孩子讀一年,有機會再轉學。她說:“沒想到陰差陽錯,我們進到了一個很好的學校。”
“因為我們的目標是考九大公學,就一定要去對的小學。這是一個最關鍵的問題。”她說。什么叫“對的小學”?盧太太解釋說:如果一所學校,從四歲招生到十八歲畢業,中間再考九大公校的希望就很渺茫,因為這些學校都是希望學生從四歲一路讀到十八歲,因此中途也不會針對如何報考九大公校去輔導督促學生。
當初看到這所學校連圖書館也沒有,她還覺得簡陋,后來讀了之后才慢慢了解這所學校,這就是華人家庭認可的那種專為公學提供生源的小學,目的就是考學,“他們的目標就是培養你考入九大公學,所以其他設備都能省則省了”。
她稱自己很幸運,因此總結出第二個潛規則:選對正確的學校。
上了理想的學校只是長征開始。盧太太瞄準了九大公學的既定目標,開始全心全意幫助孩子規劃學業。在多年的備考實戰中,盧太太總結出不少經驗。
面試是英國私校招生的重要內容,可以考察學生的語言能力、興趣特長、性格特征。盧太太堅持帶孩子接觸其他孩子,特別是英國人的孩子,參加各種英國人圈子的聚會,一是學說準確的英語,二是訓練兒子在陌生的英國人面前自如交談不怕生。
盧太太頗費心思地幫助孩子選擇興趣愛好。大兒子五歲學鋼琴,后來學國際象棋。“如果你國際象棋下得好,說明小孩子聰明。國際象棋又是一個耗費時間的運動,學校能看得到家庭在培養孩子方面的付出。”她認為這都會是令未來學校對兒子及她的家庭的“印象分”加分的地方。在我看,這是另一種“應試教育”。所以也不要總是批評只有中國會搞應試教育,英國也很擅長。
大兒子在國際象棋上顯現出潛質,盧太太和丈夫輪番上陣,除了每晚帶兒子參加七點到九點的集訓,每個月還載他四處比賽,有時去利物浦或曼徹斯特,有時去國外。為了一場比賽,他們可以花五六個小時開車送孩子去目的地,到了已是深夜,就去找酒店住下。通常一場比賽下來,開銷不菲。如是,大兒子入選了十三歲以下的國際象棋國家隊。
功課上更是不遺余力。從小到大,盧太太每天都陪兒子做功課。到了考試和報考前夕,更是督導陪伴左右。這不算完。幾乎每一門功課,盧太太都會請輔導老師為兒子補習。放假時,她或者先生每天早上七點半開車四十五分鐘,送兒子補兩個小時拉丁文,接下來連補三小時法文,回家再補希臘文和科學。
盧太太有兩個兒子,弟弟小哥哥兩歲,也在哥哥曾經就讀的小學。她對小兒子的培養同樣賣力。看到小兒子顯露出飛碟射擊的特長,又請私人教練學射擊。基本學費120到150英鎊一小時,子彈用得越多,學費越貴。現在小兒子十二歲,盧太太的目標是小兒子十四歲時進國家隊。
哥倆的生活主旋律就是學習、訓練、補習。英國小學一般下午三點放學,弟弟放學后,下午五點鐘到補課老師家吃晚飯、補習功課,八點鐘爸媽接他回家。周一到周五天天如此。雙休日,父母周六送小兒子練射擊、補習,周日送大兒子補習。往返路上的時間就要四個小時。孩子補習的時候,盧太太就在一邊等,打開電腦做事。不是在補習,就是在去補習的路上。學業占據了孩子的大部分時間,也占用了家長的大部分時間。
盧太太承認,大兒子沒時間碰電腦,電視只允許看新聞,但是她會安排兒子和其他小朋友游玩。而目的也很明確,就是為了適應將來考試的面試環節。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備戰九大公學的考試。
在如此強力的督導下,大兒子六年級時通過面試、考試,被圣保羅、伊頓、哈羅、溫切斯特等“九大公學”中的四所錄取,最后決定進入溫徹斯特公學。盧太太得償夙愿。小兒子現在七年級,六年級通過考試也被溫徹斯特公學有條件錄取,如果八年級再通過一次考試,到了2019年9月九年級的時候,就可以去溫徹斯特跟哥哥一起生活和學習。
時間到了午餐高峰,食客越聚越多。在英國競爭激烈的教育體系中冒頭并不容易。盧太太說:“如果一個家庭有兩個孩子都被頂尖公學錄取,英國人也會對我們的家庭另眼相看。他們知道除了孩子優秀,還要家庭條件許可才可以。”
到今天,盧太太和先生仍然一心撲在孩子的教育上,不計代價地付出金錢和精力。大兒子現在溫徹斯特公學讀十年級,已經有了不錯的自我管理能力,無須像以前那么操心。溫徹斯特公學是寄宿制,允許學生每三個星期回家一次,吃個午餐和晚餐。算起來也就八小時空閑,盧太太卻利用這個時間,每星期天駕車四十五分鐘,接孩子回家請老師補一小時數學,學費120英鎊,再開四十五分鐘車送回學校。
我對盧太太表達了欽佩。我也曾經設想教女兒學這學那,但都沒能堅持。原因是我們沒有盧太太的犧牲精神,不情愿把屬于家長的自由和時間完全交給孩子。我不甘心承認失敗,對盧太太說:“你的目的性很強,但是會不會令孩子失去寶貴的童年?他們會快樂嗎?”
“不會。”她毫不猶豫地說。一方面她的兒子是比較好學的小孩,也不叛逆,沒覺得學習是痛苦的事情。現在大兒子掌握了希臘文、拉丁文、法文,還會英語和中文,他很感恩媽媽給他創造的機會。“大兒子十一歲的時候,有一天告訴我,他感激我的付出,他說等他有了下一代,也會這樣培養自己的孩子。”盧太太富有感情地回憶。她還告訴我據說是中國臺灣作家龍應臺講過的一段話,大意是:家長不是非要子女將來成為什么樣子,但是學習好就會對自己的人生有更多的選擇權。
在嘈雜的餐館中,盧太太字斟句酌地講:“踏入社會之后有選擇權。這就是我要幫助他們做到的。”
現在她的大兒子已經初步行使了一次重要選擇權。說起為什么在四所公學中最終選擇了溫徹斯特,盧太太認為:哈羅和伊頓適合運動型和社交型的孩子;圣保羅的孩子成績很好很聰明,但是來源雜,缺乏家庭背景;而溫徹斯特的學生家庭非富即貴,校友包括坎特伯雷大主教等名流,同學中不乏中東王子、貴族后裔。她認為擅長學業和音樂的大兒子更適合溫徹斯特,并且讓孩子接觸這些人,可以建立自己的人脈關系,為將來打算從事的金融事業鋪路。
“在這個社會上,你認識誰很關鍵,誰認識你也很關鍵。”盧太太如是說。
至此,盧太太明確道出她不遺余力供孩子就讀頂尖公學的原因,就是以考進名校作為敲門磚,跨入精英階層和上流社會。
為什么盧太太深信,讀上公學,就可以跨入所謂的上流社會呢?
英國的精英階層人數很集中,卻是權勢和財富最大的群體(中國何嘗不是),這個圈子非常穩固,除非那些偶然間擁有了巨額財富的人或許可以進入這個圈子,一般的中產家庭畢其一生也很難進入。因為普通人沒有這些家庭的血統、財富和權勢。放眼歐洲,公校和私校(特別是頂尖公學)的差異之大,無出英倫其右者。而公學作為精英圈子的一部分,一項調研表明,那些父輩在名校就讀的家庭,其子女入讀名校的概率比其他的孩子大很多。諷刺的是,最早的公學,諸如伊頓和溫徹斯特是面向窮人家庭的,所謂“公”學,現在卻日益淪為了統治階級的工具。
英國社會也很熱衷討論階級議題。前不久BBC播放了一部紀錄片《世界上最著名的學校》,講述來自平民家庭的三個讀普通公校的孩子,得到一家基金會的資助,被伊頓公學錄取后所發生的變化。其中一個孩子興奮地說:“我結交了將來可能相當有權勢的人,甚至自己也能成為這樣有權勢的人。”
像盧太太這樣靠自己在英國打拼立足的華人,生活無虞,但不足以進入頂級俱樂部。她沒有背景,靠一己之力難以支撐兒子獲得更大的競爭優勢,只有入讀精英圈子把持的名校,才有機會建立和頂級俱樂部的密切關系。讀名校就成了如盧太太這樣具有“野心”的中產階級唯一可行的晉級通道。
讀書改變命運,這個中國共識,在英國的階級社會得到了另一種詮釋。
“上九大公學不會把你變得特別聰明,但是對你以后人生發展的道路非常有用,非常關鍵。”盧太太進一步說。從培養一個優秀的兒子,到培養一個進入上流階級的兒子,盧太太的目標發生了微妙然而堅定的轉移。
盧太太有很強的社交能力,她的故事吸引了一批華人富豪的注意。他們希望子女也入讀英國的頂級名校,鞏固自己的精英位置。很多人請她輔導子女,她也很樂意分享經驗,同時結交這些名流,為孩子的未來鋪路。經常有香港富豪邀請她和先生去游艇度假,順便幫助孩子指導學業。盧太太儼然成了名校顧問。現在她認為自己無限接近了當初的目標。
盧太太為了孩子傾其所能付出的故事令人嘆服。很多時候我們發現,機會確實更多地集中在一小部分人手里,大多數人不管如何努力都很難接近,無論英國和中國都是如此。世界現實,讀書的目的就是為了換一個階級,進入上流社會,這樣的驅動力的確讓人深思。
我說:“聽完你的故事,你還不只是一般的虎媽。”虎媽主要是向自己的子女發功,壓榨子女的潛能實現自我完善,而盧太太是把讀書當成晉身精英階級的敲門磚,她是在向現實的階級社會發功。“是的。”她毫不猶豫回答,“光有才華不行。才華需要更大的舞臺才能施展。我的目的除了幫助孩子打好學術基礎,就是要幫助他建立關系、進入上流社會。”
餐廳變得擁擠不堪,我們決定離開。起身穿過用餐的衣冠楚楚的紳士淑女的時候,盧太太說:“英國人對于我們培養出頂尖公學的孩子非常認可。他們能很快摸透你的家庭背景。普通的私校學費2萬英鎊,住宿制的公學學費3.8萬英鎊。差別在哪兒?也許就是圈子!在英國這個階級社會,還是很明顯的。”
我佩服這位媽媽的毅力和付出的心血。每個人對于成功的定義都不一樣,但是現實世界的評判法則——財富、地位——仍然左右著社會風向,吸引著我們緊步追隨。
與盧太太告別,望著倫敦橋上如過江之鯽的行人,我陷入如泰晤士河般混沌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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