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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民間故事轉化為小說,造一個傳統與現代的雙夢記
原創: 謝志強 文學報

謝志強丨文
刊于2014年9月25日文學報
01
品味一篇作品轉換成另一篇作品,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理論界稱之為互文性。我可不敢拿著虎皮當大旗。我只是琢磨這種轉換過程中,強化了什么,弱化了什么,略去了什么,增加了什么。
我的例子是,《一千零一夜》第4卷《一夢成富翁》和《博爾赫斯小說集》中的《雙夢記》。博爾赫斯標明了此作“據《一千零一夜》第三百五十一夜的故事”。他利用了《一千零一夜》的庫存資源。


博爾赫斯一生博覽群書,他再發展、再創造了他所說的“先驅”的書。就《一千零一夜》來說,他認為它“不是一本已經死亡的書”,“它原來就是我們記憶的一部分”。它“無休止的時間還在繼續”。斯蒂文森的《新一千零一夜》就是這種繼續的明證,只不過喬裝打扮過后又以另一種面貌亮相了。卡爾維諾的說法是利用庫存資源。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史,是一部或隱或顯的模仿史、利用史。
博爾赫斯的《雙夢記》可視為對《一千零一夜》的敬意。《一千零一夜》是東方之書,文學太陽升起地方的書,但它在流傳過程中融入了西方的影子。是不是可以說,它成了東方和西方的“雙夢”?相互隔膜、相互興趣的隱喻。
02
文本具體涉及兩座城市:伊拉克的巴格達和波斯(現在的伊朗)的伊斯法罕。主人公輕信自己的夢,而巡警隊長卻不信自己的夢,前者的夢是假,后者的夢為真。《一千零一夜》相當多的故事是以夢為題材。夜往往相關著夢。《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夢成富翁》和博氏的《雙夢記》,里邊的人名、城名有點差異,是流傳過程中的改變,還是博氏的“創造”?暫且不去考證。
博爾赫斯選中《一夢成富翁》,這與博氏對世界的看法有關,他認為世界是一座迷宮,人生是一場夢境。他的許多詩歌、小說,都與這種觀念有關。《雙夢記》實際是另一種人生的“迷宮”。還是來看兩個文本的微妙差異。

第一點,故事的來源。《一夢成富翁》開頭是:“相傳,古時候。”這是《一千零一夜》進入故事的慣用手法,幾乎都是“相傳”,要么古時候,要么很久很久以前,然后直接寫有位什么人。只是傳說,而且是相傳的故事,說明感興趣者甚眾,流傳時間甚久。暗示出故事的生命力。
博氏的《雙夢記》,開頭是:“阿拉伯歷史學家艾爾·伊薩基敘說了下面的故事。”他從歷學角度進入故事,有點納入“歷史”的意味。博氏改變了這個故事的性質。而且還寫道:據可靠人士說。他暗示出故事的真實性、可靠性。這也是博氏對歷史的戲仿?他的眼里,夢更真實。
第二點,故事的角度。幾乎一模一樣的故事,博氏重述,他一定注入他認為的新意吧。現在,有一個“重述神話”的選題,國內外許多作家參與寫作,無非是用當代的視角去觀照古老的“神話”,這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而博氏的《雙夢記》是對《一夢成富翁》的重述,是用發現的角度去重述。
于是,博氏改變了原來的故事。《一夢成富翁》題目可見,是一個發財的故事,而博氏的《雙夢記》,是一個人生的故事。很似佛經里所言,不必外覓佛,你自己就是佛。前者寫旅程,僅是他“立即起程前往,當他到達……時”。而博氏這樣寫:他“踏上漫長的旅程,經受了沙漠、海洋、海盜、偶像崇拜者、河流、猛獸和人的磨難艱險。他終于達到……”。前者一筆帶過,后者強調了艱險。發財會忽視那過程,直達目的,而人生卻注重過程,博氏濃縮了,增強了過程的艱險,而目的地卻是虛幻。

第三點,故事的表達。兩個文本,均不足千字。《一夢成富翁》 分了十余個自然段,《雙夢記》僅四個自然段。前者是講故事。后者的結構倒是與夢的結構吻合。細節的差異不容忽視,前者寫主人公一貧如洗,可他怎還擁有那座噴水池小花園呢?后者,博氏將其改為房子后面有棵無花果樹,樹后有個噴泉。
噴水池是人造的,噴泉是天然的。居住條件和環境,哪個文本更符合人物的經濟拮據的處境呢?兩個文本的結尾,《一夢成富翁》寫主人公:“一下成了腰纏萬貫的富翁。世上竟有這樣的巧事?”而博氏在《雙夢記》里弱化了這個“巧”,將其上升到神的慷慨。那是神的方式。看看,故事情節沒變,博氏僅僅在細節的表達上稍稍動了一動,一個發財的故事轉化為一個人生的故事,故事內在的立意重點轉換了。
我想起博氏曾說過:古今的故事不過是若干幾類模式,不同的是講故事的方式。換句話說,就是給模式化的故事注入新意,作家要有發現的眼光。某種意義上說,作家不是模仿現實,而是模仿觀念。博氏用他在前人那里吸納觀念,形成自己的觀念,然后,用自己的觀念去提取古老的故事,由此繁衍出新的故事。或說,使《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以另一種方式活了。
03
博爾赫斯就是這樣用自己的方式復活了古老的故事。
“雙夢”現象,佛經故事里有,中國民間故事里有。山東沂南縣劉存祥搜集一個民間故事《回龍寺》,就講了一個“雙夢”的故事。這是一個村民幫助龍王建盤龍柱的故事。龍王托夢給干事的兩個人,而兩個人在不同的地方。他倆做了相同的夢(龍王的囑托)。這個故事里,神托平民辦事。寧波市鄞州區麻承照、應長裕搜集整理的《觀音閣》的故事,也是個“雙夢記”。前者是農耕社會祈雨,后者是商貿萌芽求財。

日本古典名著《今昔物語》(影響過芥川龍之介和黑澤明的書)三十一卷第九篇寫了夫妻二人同樣的時間作了同樣的夢,這種巧合,也許是被此兩地牽掛?或許是精靈介入夢境?我看是男主人公牽掛年輕的妻子,生出了魔幻。第十篇也顯示了“雙夢”。我用我的方式將第九篇改變成小說《一個陌生的小伙子》。

博氏講:書是記憶的一部分。我想,書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們榮幸不必親歷古代的生活、別人的生活,而去進入書里的生活。博氏就生活在書籍里。大家不妨去讀一讀尤納瑟爾的《東方奇觀》,作為西方的作家,她講了東方的故事,故事的素材來源于東方的傳說,法國寓言派作家圖爾尼埃也在民間傳說中挖掘他的小說素材,意大利的卡爾維諾,中后期的作品幾乎也是利用庫存形象,為此,他花了數年時間,走遍意大利鄉村,搜集整理民間故事,成果是兩卷《意大利童話》。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也取自民間。現在,不是有“原生態”熱嗎?原生態來自民間。


十多年來,我一直搜集各地各國的民間故事(包括傳說、神話)。而且,我的許多小說得益于那些民間故事。我認為,那些幾千年來,穿越時空的民間故事有著強勁的活力,否則怎么能走到當代?卡爾維諾為何花費精力,走訪意大利各地,采集民間故事(《意大利童話》)?他的小說創作和民間故事有什么關聯?加西亞·馬爾克斯怎么利用了拉丁美洲民間神話資源(集中體現在《百年孤獨》里)?君特·格拉斯如何將民間故事的元素引進小說創作?尤納瑟爾和圖爾尼埃如何將民間故事轉換成小說作品?他們不約而同地利用了民間的“庫存形象”(卡爾維諾的提法)。
最近英國一家出版公司發起了一個全球合作項目,有3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出版社和作家參與項目的實施。我真想發起以小小說的形式重述神話,它是對中國民間資源的一次利用———其中能夠飛出小小說來。那樣可以展開想象的翅膀,給傳統的民間形象注入新的活力。昆德拉說:“小說家的雄心不在于比前人做得好,而是要看到他們未曾看到的,說出他們未曾說出的。”這就是所謂的創新吧。
新媒體編輯:袁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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