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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新聞采寫 ? 札記 | 從構建到還原
【按語】
上學期,21級本科新聞和20級本科播音班分別開設《新聞采訪和寫作》和《新聞采訪》必修課,由陳紅梅老師主講。兩門課程以獨立采寫的新聞報道作品作為平時作業(yè),以學期采寫札記和心得作為期末結課作業(yè)。
經(jīng)任課教師推薦,從2023年3月起,本專欄陸續(xù)刊發(fā)兩門課程的部分結課作業(yè)“采寫札記”,講述新聞采寫背后的故事,也希望能給有志于新聞學習的同學們一些借鑒和思考。
從構建到還原
21級新聞 周嘉怡
真到了要寫點什么的時候,卻總感覺難以下筆。我總是愿意構建一個恢弘而完滿的故事,因此從起筆處就小心謹慎,生怕沒有給故事開一個好頭,從而破壞了整個基調(diào)和格局。將新聞看作平地起高樓,才會用“構建”;如果將新聞看作是擦去未知世界前蒙著的薄霧,為大眾還原一個渾然天成的世界,就會糾正這種誤區(qū),“進一步有一步的歡喜”。
我正在學著做這種轉(zhuǎn)換。
下沉,然后浮到上空
紅梅老師說我們的文章是“voice the voice-less”,這確實是一種謬贊,起碼在選題之初,就我個人而言,并沒有懷抱這樣崇高的理想。記者與普通人最大的差別就在于與世界的相處方式:普通人是與世界融為一體,而記者需要先下沉,再浮到上空。在確定這個選題之前,對于小紅書頻頻向我推送的“00后寶媽”視頻,我總是抱以獵奇的心理點進去,看完后再無關痛癢地感嘆一句“女性還是要有自己的生活!”看似是關心,實則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冷漠。敲定選題后,我開始真正潛入“00后寶媽”這個群體,努力以平等的視角將屏幕對面的她們當做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賦予意義的符號。通過小紅書一位寶媽的帖子幾經(jīng)周折、甚至是“喬裝打扮”成一位寶媽進入一個00后寶媽微信群后,我經(jīng)常在群聊里潛水,觀察她們的發(fā)言和互動。在群聊里,寶媽們討論的話題大多是與婆婆的矛盾、懷疑老公出軌、給娃做各式輔食,偶爾還會輔以幾個低價衛(wèi)生紙搶購鏈接。退出群聊再點進上方的大學宿舍樓群,看到群里的姐妹們分享新開的餐廳、周末看的音樂會、校園里橘紅的晚霞,會有一種很強的割裂感。后來在采訪階段,我也采到了好幾個只比我大一兩歲的姐姐,在我還安穩(wěn)于校園的屏障時就已經(jīng)孤身一人前往異鄉(xiāng)打工,到飯館里端盤子,在流水線上打螺絲。明明是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同一個國家,年齡相仿的女性,為什么彼此的生活會有如此巨大的差別,這實在讓我產(chǎn)生了難解的疑惑和油然而生的悲傷。單純地將早婚早孕看作是自甘墮落無疑是一種以己度人的狂妄,我們所習以為常的事實背后,可能隱藏了更多被人為忽視的真相。
一個真正的新聞記者的價值就在于揭開歲月靜好的粉飾,去探究深層的、被掩蓋的、可能是血淋淋的現(xiàn)實。深入社會觀察世界固然重要,但這只是一個前提條件。如果不能把自己從社會中抽離出來,“浮到上空”,就難以參透其實際的本質(zhì),也難以全面地還原真相。
抒寫和架構
在與00后寶媽們的交流中,我發(fā)現(xiàn)很多女孩雖然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但卻有著驚人的故事講述能力。悅悅是一個很顯著的例子,她在講述自己13歲離家出走后的那段時光時,運用的語言精妙到讓我?guī)状卧尞愡@是不是她早已編撰好的“故事”,而且讀起來很有一種蒙太奇式的電影感。
我想,敘述能力真的是一種天賦,有的人天生就是作家,而好的作家是培養(yǎng)不來的。余華曾自嘲語言平實是因為識字不多,經(jīng)過刻意雕琢的文字有的時候反而失去了其渾然天成的淳樸質(zhì)感,因而落得俗套。
對于記者而言更是如此。新聞本就是追求客觀性和時效性的東西,過分去構建、設想、塑造會使其蒙上人的色彩,有悖新聞倫理道德。在進行文章寫作時,我會有意識地避免一些絕對化的詞語的使用,因為記者作為社會信息溝通的傳聲筒甚至是擴音器,對于人的認識和實踐活動也會產(chǎn)生一定引導。我常常在想,新聞是否真的需要一個觀點作為支撐?如果想要得到一個確切答案,讀者大可以去閱讀社論、議論文、甚至是打開知乎看看評論。但是,如果想要還原世界的原貌,獲得不加干擾的思考機會時,除了新聞,讀者還能訴諸何處呢?
雖然在遣詞造句上盡力追求平實,但在文章整體架構上,我確實很費了一番思索功夫。最開始我只是簡單地將采訪內(nèi)容以時間為序串聯(lián)起來,計劃從童年經(jīng)歷到讀書時光,再到與男友相識,以及當前生活幾個部分展開寫作。在與紅梅老師討論之后我意識到這種時間順序確實過于淺薄,很難支撐起一個宏大的主題,因此最終決定從其內(nèi)在邏輯入手,探討女孩們早孕的背后原因。當然,新聞不是學術報告,不是論文,原因不能直白地呈現(xiàn),而需要依托女孩們的親身經(jīng)歷為載體鋪陳展開,將原因內(nèi)蘊在故事之中。
當我問起悅悅?cè)绻梢曰氐?3歲,是否會選擇不同的道路時,悅悅明確表示“一定會把書讀爛”。從一個早早輟學、經(jīng)歷了顛沛流離的人生道路的人的口中說出“讀書很重要”,遠遠比從一個高學歷知識分子嘴里說出來更有感染力和說服力。一個是既得利益者,而另一個是傳統(tǒng)社會觀念下的越軌者、離經(jīng)叛道者,兩者不同的人生際遇賦予了其不同的力量和感悟。
有的時候我也會想,如果悅悅真的接受了高等教育,她的敘述天賦會不會得到發(fā)掘,或許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位小有名氣的作家。但是轉(zhuǎn)念一想,她現(xiàn)在也才20歲,她的人生還有無限可能。40歲再成為作家,也為時未晚。
蒙紗者與圍墻者
將初稿發(fā)到教學群里之后,有一位同學私下討論時跟我指出,在文章第三部分探討女性渴望通過婚姻彌補心靈缺失的內(nèi)容中,我其實隱約透露出“說到底還是看有沒有遇到好人”的觀點,沒有跳出普遍男性視角下的社會框架。我很詫異,因為在擬出寫作大綱階段我實際上并沒有考慮到這一點,但在重讀文章后不得不承認他言之有理。在看過許多新聞報道和相關研究文章之后,我自認為自己是一個堅定的女性利益維護者,但男性視角其實已經(jīng)在我心中根深蒂固,成為一種下意識地看待世界的方式。
無論是否主觀存在這種意思,但是讓讀者感受到了這種思想,這其實已經(jīng)輸出了一種價值觀,違背了新聞客觀性的原則,這一點值得我去反思。在寫作時我們想傳達出的中心思想一直是:不要歧視00后寶媽,她們有權力選擇自己的人生。但是,這種“不要歧視”是否從本質(zhì)上就包含了對她們的憐憫和同情,而這種悲憫是否正源于一種高高在上的不平等視角呢?
我們?nèi)辗e月累所接收到的外界信息,在潛移默化中構建了我們的認知體系,并形成了一個固定化的視野。以客觀性著稱的新聞事業(yè)應當以打破這種偏見視野為己任,但是打破的方式很難依靠個人,而需要借助他人的幫助。雖然每個人都有一個或大或小的屬于自己的固定化視野,但當多個人的視野洞重疊在一起時,客觀壁壘就有被沖破的可能。因此,他人的意見和評判非常重要。這可能也是紅梅老師所一直強調(diào)的同學間的交流討論的重要性。如果不是那位同學直接犀利地指出我存在的問題,我可能永遠也無法意識到自己暗存的偏見,還沾沾自喜于他人的溢美之詞。
完美主義對于其他領域而言或許意味著精益求精的執(zhí)著,然而對于新聞而言,可能并非太好的品質(zhì)。因為新聞的目的就是揭露現(xiàn)實,而現(xiàn)實本不完美,強行將新聞修飾得完美總有一種粉飾太平之感。這或許也正是新聞與文學的差異之處。在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時,我們可以在一片廣闊無垠的空地上“構建”出一座烏托邦,或是桃花源;而在寫作新聞時,我們是在一點點揭去現(xiàn)實世界與人民大眾之間蒙著的面紗,“還原”一個盡量真實的世界,盡管絕對意義上的真實可能并不存在。由于社會客觀因素的影響制約,每個人面前所蒙著的紗可能厚薄程度并不一致。有的人可以透過薄紗窺見一道綽約的幻影,而另一些人則是白霧茫茫。對一些處于社會弱勢地位的人群而言,他們面前的可能不止是紗,而是一堵白墻。蒙紗者,最多也只是喪失了視力;圍墻者,則是連發(fā)聲力也一起失去了。久而久之,他們的發(fā)聲器官漸漸退化,即使將白墻撤離,也不能再呼告了。
我總是自嘲“我們不生產(chǎn)新聞,我們只是社會現(xiàn)實的搬運工”。但有的時候,或許是需要我們說些什么的。替蒙紗者揭紗,替圍墻者發(fā)聲,“voice the voiceless”,一代又一代有理想、有追求的新聞業(yè)者正是以這種以身飼虎的方式維護起社會精妙的平衡,使之不至于太快坍塌。
尾生抱柱 至死方休
回顧這學期第一次采寫新聞稿的全過程,我最大的感受是:新聞是有力量的。紅梅老師說,當你的文章只有一兩百的閱讀量時,你會感覺很挫敗,但這一兩百的數(shù)字背后是一兩百個人。你的文字影響了一百多個活生生的人的思想。或許這是一種過于理想主義的幻想,但我認為正是在看清了世界的本質(zhì)之后仍選擇熱愛她,才能成為一名合格的新聞記者。
總是要懷抱著信仰的,哪怕是看似頑冥不靈的信仰,也總勝過失去信仰。我們正是依靠這種微薄的寄托行走在荒漠上的。
END

圖文|21級新聞 周嘉怡
編輯|沈蕓瑩
審核|杜彬彬
原標題:《學生新聞采寫 ? 札記 | 從構建到還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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