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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往事丨平反后,我的藏民叔叔阿拉旦巴回到了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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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楊海濱
編輯 | 林柳逸
編者按:
“我”的叔叔阿拉旦巴原是個張揚跋扈的藏族青年,在一場不打不相識的邂逅中,阿拉旦巴成了“我”父親的結拜兄弟。故事還需從上世紀50年代說起,在這個特殊的新節點上,漢民與藏民的結合友誼,也許無法避免的,將嵌套進新中國政府在少數民族地區建政的歷史。然而,在作者筆下這段細膩綿長的情誼中,民族沖突或融合的敘事變得不再重要,阿拉旦巴本身鮮活了起來,他的個人成長與命運的最終走向也令人唏噓......

詭譎的事出現了。黑壓壓一大片兀鷲,在天葬臺邊“吱吱嘎嘎”地爭奪擺在地上的骨肉,而后,揮起健碩的身體準備起飛,可抖了幾下翅膀,怎么也飛不起來,它們抬起頭四處張望,踉蹌著走到更高的山坡上,借助氣流呼扇著大翅膀總算勉強飛了起來,可飛到數米高的空中掙扎了幾下后,便失去平衡、紛紛揚揚地墜向了地面。
天葬師是位七十多歲的藏族老人,雖也吃驚,還是在鎮靜中看明白了原因,轉身走到石床后的小帳篷里,提出燒好的一鋁壺茯茶,來到昏昏沉沉打起盹的兀鷲面前,把茶水倒在自用的茶碗里,輪流把它們一個個抱在懷里喂了一遍茶水。它們靜臥在地上一動不動,好久后才清醒過來,從頹廢中慢慢恢復了強悍的元氣,矯健地飛翔到蔚藍的天空里。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它們的消失,迷惑地問天葬師是咋回事。我這才明白,原來是因為我的藏族叔叔阿拉旦巴數年來幾乎天天喝酒,身上的每寸肌膚都已酒精中毒,兀鷲們吃了他的骨肉后,也跟著酩酊大醉。就在昨天上午11點,我父親從縣醫院來到我上班的農行大喊:“楊海濱你快出來一下!”我一哆嗦,以為出了啥大事,一個箭步從辦公室跳了出來,他如釋重負地說:“告訴你個消息,你阿拉旦巴叔死了……”
還沒等我露出情緒,他指著縣醫院方向接著說:“兩小時前,你小嬸來我單位找我,說阿拉旦巴昨晚上跟舊莊園老管家的大兒子,在政協家屬院喝了一晚上的酒。早上九點被人扶著送回家時已經很醉了,但他又從家里哪個旮旯拿出平時藏起來的一瓶白酒,自言自語地說我得再透透(青海話,意為達到充分的程度),又把那瓶酒喝完。然后劇烈嘔吐,臉色烏黑,還大口大口喘著氣,高喊著我要憋死了!你小嬸一看情況不對,趕緊到我辦公室向我求救,我們趕緊開車把他送到醫院……”
他像沒看出我有不耐煩的情緒,繼續說:“經值班醫生一番搶救,癥狀緩解。就在大家松了口氣時,他說他要尿尿,你小嬸就扶著他去了廁所,可在入廁前他又讓你嬸去找點衛生紙,說他要拉屎。等你小嬸離開后,他把擺在桌上的一瓶醫用酒精給喝光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你小嬸拿著衛生紙回到廁所前,卻怎么也找不到他。聽到護士在喊,‘這是誰家的病人,怎么躺在這了!’她趕緊跑過去,看見他嘴吐白沫抱著那瓶裝酒精的空瓶子躺在地上。經醫生護士一番搶救還是沒救過來……”
我父親以不容置疑的口氣把手一揮,說:“你阿拉旦巴叔從小把你當兒子看,生前就多次說過,要你在他死后,把他送到天葬臺去天葬,你也答應過,現在你得兌現。”我這才明白父親是要我為他的結拜藏族弟弟料理后事,送他到天葬臺去。
我的這位藏族叔叔阿拉旦巴,從我知道這個人起,他就一直在唐格木農場勞動改造。直到1981年6月,政府啟動了粉碎“四人幫”后的全國第一次大規模撥亂反正行動。當他在監獄里得到這消息后,立刻給他在1954年結拜的漢族哥哥寫了封求助信,托他到縣上相關單位幫他申訴、要求平反。
他的漢族哥哥盡一己之力,把與他相關的一大堆材料送到專項辦公室,數次到州上找州長和幾位老領導,證明阿拉旦巴在建政初期為人民政府所做的貢獻,還找到當年的證人來證明他是被人誣陷的。不久,阿拉旦巴被平反,在離開了數十年后重回故鄉班瑪縣。

我是在上初中時第一次見到這位身材高大、面目英俊的叔叔的,他像是唐卡畫中的人物一般。他和我父親結拜為兄弟的事,我從小就聽我父親說過。當時,任西北軍政委員會主席的彭德懷,委任藏族老紅軍扎喜旺徐為團長,組建了“西北軍政委員會果洛工作團”說起,包括我父親在內共的工作團的220名成員,于1952年8月到果洛高原建立人民政權。
工作團初到草原最主要的工作,是解決多年來各部落因草原地皮糾紛,或各種原因導致的械斗,達成和解,促進團結。我父親正好和佐洛莊園的大頭人同一小組,阿拉旦巴就是大頭人的兒子。
這天,我父親在宣傳部長的帶領下,騎馬去拜訪已被任命為縣政協副主席的大頭人家,當時大頭人還留在莊園辦公。在莊園大門口下馬時,部長見馬下伏著一個五十歲的男人,正準備給他當馬凳。部長用漢語說:“我們共產黨不允許這樣,請起來吧?!辈块L見他不起,就從另一邊跳下馬來,還扶起那人,隨后進了莊園的大院。
站在一邊的那位藏族青年在部長進了院后,立即揮起馬鞭抽著那個人,邊抽邊用藏語罵他沒盡到職,這情景被跟在后頭的我父親看到,父親一把奪出鞭子,說:“現在是人民共和國了,不能這樣欺負人……”
在這個部落,還從來沒人敢對小頭人出言不遜,他輕蔑地對我父親說:“你誰呀?”奪過馬鞭仍要抽那人,這時已走進莊園大門的部長回頭一看,見他倆要打架,轉身走到我父親身邊,說:“你要干啥?胡球鬧!也不看看這是啥地方?!?/p>
我父親愣頭青似地說:“不論啥地方,也得讓他知道在新中國是不能這樣隨意欺負人的?!辈块L說:“你也太魯莽,我們剛到草原要尊重舊制,然后再改造,這是需要時間的”。他轉過身看著對面的阿拉旦巴,把嚴肅的臉龐換成蕩漾著笑意的臉,對他招手說:“來來來,給你介紹個漢族朋友?!?/p>
這個戲劇性的見面給雙方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誰也沒有想到他們一生友誼的開頭顯得如此與眾不同。在這次與頭人會面后,部長見阿拉旦巴的漢語水平不錯,便邀請他到工作組當翻譯,還安排到了我父親的這個工作組,他們一起到哇爾玉草原進行調解工作。
他們剛到那個部落,就遇到一戶牧人的牛羊群誤入另一部落的草原吃草,兩戶牧人直直站在對方面前,毫不回避地揮舞著“打狗棒”。鐵疙瘩撞擊到對方的腦袋或是胳臂腿上,發出“噗嗤噗嗤”的響聲,雙方都鮮血淋淋、成了血人。即使這樣,他們仍然繼續輪著打狗棒打擊對方,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
阿拉旦巴揮著手用藏語勸他們不要再打,起初雙方根本不理他,那塊鐵疙瘩幾乎要打到他的頭上了,他這才喊:“我是佐洛部落大頭人的兒子,我是阿拉旦巴,你們得聽我的?!彪p方這才停止了打斗。
阿拉旦巴知道這些人的血性,便和我父親騎馬到草原上找到雙方的頭人,極力宣傳政府的政策和主張,但效果并不好。他倆見頭人心懷芥蒂,干脆把他們請到工作組的帳篷里,讓部長親自給雙方的頭人做思想工作。部長向頭人反復說,凡是草原上的牧人都是一家人,共同發展牛羊把生活搞上去才是共同的出路和目標,自相殘殺就是破壞美好生活。然后部長更細致地做了思想工作,直到最后,頭人才明白政府政策的好處。頭人的思想一通,下面的牧人自然就跟著通了。
兩個頭人隨之又把自己部落的牧人們全都召集到了這里,在工作組前面的草灘上,聽部長宣傳共產黨的政策,效果非常好。數天后,那倆個頭上裹著被鮮血浸紅的繃帶、眼嘴都還腫的牧人,當著各自部落頭人和所有牧人及工作組的面握手言和,還發誓說今后要和諧相處。
1954年元月,我父親隨著六名工作人員,趕著20余頭馱著物資的牦牛,到知欽草原后勤點。在路過佐洛莊園附近時天色將晚,就將宿營地扎在莊園不遠處的草灘上,并在吃過晚飯后去莊園看望他的藏族朋友阿拉旦巴。

1952年7月,果洛工作團趕著馱運物資的馬隊行走在赴果洛的荒原上(作者供圖)
阿拉旦巴看到馱運隊到來,非常高興,硬是留下他們多住了一天,讓管家殺了一只羊、煮了一大鍋手抓,還用血腸、肉腸、藏式點心及酥油茶招待他們。他倆就坐在帳篷里聊了一整天。我父親說:“我們在路上時常碰到一些牧人,我懷疑有些是土匪裝扮的,說得很多藏語都聽不懂,你在莊園也沒事不如跟我們去一趟知欽,路上一旦有事你也好出面幫我們,我也利用這段時間繼續跟你學藏語。”
當時的阿拉旦巴整天待在莊園里無所事事,聽到他的漢族朋友請他幫忙押運,高興地答應了,第二天黎明就跟著我父親上了路。在到達終點前一天的上午,頗具規模的牦牛馱隊在空曠草原上很顯眼,引起一個牧人模樣的土匪的跟隨。當天下午就出現了流竄在果洛的五六個馬步芳的殘匪----他們都是騎兵出身,騎術高明,冒著馱運隊員打來的子彈極速奔馳,迂回著朝他們沖了過來。
從未直面過拼殺的阿拉旦巴,早嚇得癱在地上,而這時一個土匪將整個身體輕盈地斜挎在馬背的側面,揮著馬刀朝他倆砍來。為掩護阿拉旦巴,我父親一腳將他踹開,自己滾到土匪的馬下,已落下來的馬刀尖在他背上劃開一道血溝。他急忙滾了一圈,滾到了一邊,抬手朝馬肚就是一槍,那馬在奔跑中轟然倒下,把背上的人摔得老遠,他急忙揮槍上膛對著從地上爬起朝他砍來的土匪又開了一槍。
我父親不顧刀傷,當他和眾人把馱運的物資安全送到后勤點時,已經一天過去了,他的傷口開始感染。阿拉旦巴利用自己的身份,找到當地部落頭人,得到幾匹快馬,馬不停蹄地一路護送我父親回縣。這時騎兵三連正好有位從蘭州軍區下來的軍醫,他對我父親及時進行了治療,很快父親便脫離了危險。
阿拉旦巴一直認為我父親是為救他負傷,還幾乎死掉,于是認定這個漢人就是他的兄弟,在我父親還沒完全康復時,他就提出要結拜金蘭。藏族人的豪爽就是這樣,不管你同意與否,他只管拿來兩瓶四川白酒,在病房完成了結拜儀式。我父親長他兩歲是哥哥,他自然就是弟弟,一個藏族男人和一個漢族男人的兄弟情意從此正式開始。

我父親傷好后,再次動員他:“政府現在開始在草原上進行社會主義大建設,需要很多人參加,尤其歡迎像你這樣的人,你也得向你父親大頭人學習,為政府為牧人和草原建設多做實事。”阿拉旦巴說:“既然哥哥都這么說幾回了,我就得聽?!辈痪煤蟊阏降搅丝h政協參加工作,主要的工作是利用他的特殊身份到各牧業點,解決因草原地皮或其它原因引起的各類糾紛,以及幫助政府搜集土匪信息、提供給騎兵用于剿匪。
1957年夏天,不斷從巴顏喀拉山下的夏倉尕瑪草原一帶傳來消息,當地的土匪頭子達瓊,不斷擄走牧人牛羊,甚至還殺死反抗他們的牧人,使這一帶的牧人民不聊生,人心惶惶。
這天阿拉旦巴找到他的漢族哥哥說:“夏倉尕瑪土匪頭子達瓊我認識?!睗h族哥哥驚訝地問:“你怎么認識他?”阿拉旦巴說:“我小姨是拿讓瑪部落的千戶夫人,我姨夫在果洛工作團進駐果洛后的這幾年,被馬步芳的人鼓動,在1953年底帶著數個家仆和幾條老步槍,在這一帶草原上當起了土匪,實際上就是一幫流竄團伙,不過他在某次與果洛獨立騎兵團的遭遇戰中被打死。他兒子達瓊,就是我的表哥,接了他父親的班,成了土匪頭。小時候我跟著母親去過他家多次,所以想著不如我倆去夏倉尕瑪找達瓊,以親戚關系說服他投降人民政府,他也有條活路,牧人們也能平靜地放牧過日子。”
他的漢族哥哥高興地說:“如憑你一人之力就讓他投降就太好了!”他倆騎著馬去了夏倉尕瑪草原。
沒想到達瓊根本不搭理他們的勸降,還認為這是表弟引誘他被政府抓獲的陰謀詭計,不過看在表弟的面子上沒動他,卻要把他的漢族兄弟給殺了,在他苦苦哀勸下最后還是把他痛打一頓后,讓他倆離開了夏倉尕瑪。
倆人勸說失敗后,垂頭喪氣回到縣上,正好在政府大院碰見來縣上檢查工作的扎喜旺徐,聽說此事后,立即讓縣長、政協主席和他倆到他的招待所開會,說:“勸說不成就得消滅,堅決不能讓達瓊這伙土匪在草原上為非作歹欺圧牧人!”
縣長、政協主席又和騎兵三連長商量了一個對策,讓阿拉旦巴和政協另一個藏族干部化裝成牧人,再度騎馬來到達瓊出沒的草原偵察。打探到他們要搶劫一戶牧人牛羊的消息后,我父親又立刻騎馬報告給駐扎在知欽牧業點上的騎兵連一排長。騎兵們揮著馬刀如洪水淹沒般涌過去,達瓊在包圍中還想頑強抵抗、指揮土匪們還擊,自己卻趁人不備騎馬朝背后一條山谷跑去,但他不知阿拉旦巴早就盯住了他,便也追了上去。
達瓊見阿拉旦巴一個人,便放慢速度對他說:“我們可是兄弟,只要你放我走,以后我讓我妹妹給你當老婆,再給20匹馬,一百只羊。”另一個騎兵從后面追了上來,看見阿拉旦巴從他的馬上一個飛撲,到了達瓊騎著的馬上,倆人滾落在地時,騎兵端著步槍瞄準了達瓊。清剿行動就這樣結束。

矗立于達日縣的果洛建政紀念碑(作者供圖)
這年冬季班瑪連續下了兩個多月的大雪,其中幾座雪山也被封死,縣糧站的倉庫早在一星期前就沒了糧食,這讓縣上數百人一下陷入斷糧的危急狀態。
缺糧的消息往上級政府層層傳遞,最后驚動了國務院,便派蘭州軍區的直升飛機來空投糧食,省政府通過電報告知縣政府,提前找到一片開闊的空投地,還約定了空投的記號。
由于班瑪縣城處在狹窄的山谷,不適合投放地的要求,縣領導最后選定在離縣城五六公里外的瑪可河對岸的江日堂投放。可瑪可河的主河道在冬天也湍急如雷,原本河上那條鋼絲索道半年前被土匪破壞還未修復,一時過不去,唯一的辦法就是先把鋼絲索道接通,再接大隊人馬過河接應空投,這就需要有人先渡河搶修。
阿拉旦巴在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時,和他的漢族哥哥一起到附近尋找牧人的羊皮伐子準備先行過河,但在冬天開始前,牧人們就已離開這里去海拔更低的冬窩子過冬去了,根本找不到羊皮筏子??蛇@時距約定空投時間只有一天了,時間不等人,阿拉旦巴自告奮勇,裸身站在結著冰的主河流的邊沿上,準備泅渡冰河。
阿拉旦巴10歲那年,隨他的大頭人父親去成都經商時,在那住過幾年,而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果洛藏區藏族高層在成都或附近都有自己的宅院,所以他在成都期間就學會了游泳,流利的漢語也是那時練就的。他的漢族哥哥把一瓶青稞酒的瓶蓋用牙咬開,然后遞給他,他一氣喝完后將酒瓶往冰面上一摔,清脆的響聲像他泅渡的決心。他的漢族哥哥又用一瓶酒噴灑在他身上,和另外幾個年青人不停在他身上來回搓到發紅,還在他腰間拴著一根長長的牦牛繩,然后阿拉旦巴就跳入了激流。
此時的河水至少在零下數度,他幾次都被淹沒在青白色的浪中不見人影,又頑強地像跳龍門的鯉魚,在岸上人們一次次的驚叫聲中一次次沉浮出現,好一會后,他終于赤裸著青鐵色的身體,踉蹌著出現在距下游數十米遠的河岸上。
他在河對岸折騰到了傍晚,才把一根新鋼繩架到原來的鐵桿上,這邊立即滑過去了農機廠的幾個師傅,終于成功接通并加固了新索道。
阿拉旦巴當即就開始感冒發燒,通紅的臉被滑過索橋的漢族哥哥看了出來,要他回到縣城休息。他說:“這一帶牧人沒有不知道我阿拉旦巴的,遇到困難只要我出面都會積極幫忙,我還是留下來吧。”漢族哥哥覺得有道理,從口袋里掏出瓶感冒藥給他,他倒出一把丟到嘴里干嚼著咽了下去。
阿拉旦巴知道在連續下了兩個多月大雪的河岸上,很難找到成堆的干燥牛糞當空投信號燃料,于是他對他的漢族哥哥說:“這一帶的牧人都去冬窩子了,我倆得去十公里外的五扎寺找到阿卡,到天葬臺找天葬師,只有他們能幫上忙?!惫唬钡搅璩克麄z才一身疲勞地在指定地點堆起了三堆牛糞。
12月13日上午11點,這塊相對平坦的雪原上,終于冒起了濃烈黑煙,在陰沉的天空中看起來格外刺眼。不久空中出現了隆隆作響的飛機,它在黑煙的上空盤旋一會后,展開了一個個猶如云朵般的降落傘,像盛開的格?;ㄒ话泔h向了地面……

后來的生活,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斷章,阿拉旦巴離開了班瑪縣,直到1983年得到平反后,他才走出牢獄、重新歸來,并在政協恢復了公職,補發了18萬塊錢的工資。要知道當時我父親一個月的工資才一百多塊,這18萬就是個天文數字。他一下變成了有錢人,從此的生活也仿佛判若兩人。
有天民族中學的老師,請他到家屬院里喝酒,他在那認識了女學生卓瑪,一問身世,才得知卓瑪竟是馬倌的孫女,也就是他和我父親第一次見面時趴在地上當馬凳的那個老男人。他哈哈大笑,說:“哦呀(藏語助詞),原來都是一家人!”一個月后她便退了學,雖小他三十歲還是成了他老婆。
他和卓瑪是頭婚,在政府大灶包了三十桌酒席,這時縣上還沒有一家飯店,政府大灶是最厲害的食堂?;檠缒翘觳还苷J識不認識有禮物沒禮物,只要是縣上的人都可以去吃飯喝酒,婚宴成了他人生最風光的時刻。
當生活恢復正常后,老部落的人們紛至沓來,來看望他,他在牧人心中依然還是他們的大頭人,每次來都會帶大小不一、數量不等的酥油包,他倆也吃不了多少,久而久之慢慢堆成了小山。
有天他來我家和我父親喝酒時,還給我帶來一包,又一次對我說:“我就你這么個侄子,等我死后你要把我送到天葬臺天葬。”我跟他開玩笑說:“那些兀鷲我可不認識,趁著您還健在,用您的酥油提前把兀鷲們打點好,到時讓它們盡快吃掉您。”不知道是不是我這句話起了作用,反正那之后的每個星期天,他都帶著老婆和一包酥油,到江日堂天葬臺邊的山坡上,煨起桑煙,召喚兀鷲來吃被他精心捏成團的、便于吞咽的酥油團。他誦著六字箴言,在一邊看著兀鷲饕餮的模樣。

江日堂的煨桑臺,阿拉旦巴當年在這喂兀鷲吃酥油(作者供圖)
在高原上,由于氣候寒冷,白酒就成了牧人們隨身攜帶的御寒飲料,也由于老部落的牧人來看望他時總帶來一箱箱的白酒,所以他開始喝起酒來。酒和獵槍、駿馬對一個牧人來說,那就是必備的三寶,是天生的生活方式,他酒量平時就好,更是天天喝酒。在不知不覺中,他還把老婆也培養成了酒辣辣(青海話,嗜酒者),雖然我父親以兄長的身份教育他數次,但他只當冬季刮過的風,并不理會。
有天阿拉旦巴來我家里對父親說:“我要帶著卓瑪去內地旅行,別在哪天死了連內地都沒去過!”我父親說:“應當去好好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回來后再振作起精神,為班瑪繼續做你應做的新貢獻。”
兩口子從班瑪縣坐班車到了西寧,仗著有錢非要坐飛機,但在買機票時卻需要縣級以上證明,他寧可住在西寧賓館打長途電話,讓他的漢族哥哥在縣上幫他開好縣級證明寄來,也決不改坐火車。他認為坐飛機才符合他的身份,他飛到了西安、北京、上海、武漢等地。
在大城市,去景點都是從賓館坐小巴,往往車還沒到景點他已經在車里和我的藏族小嬸喝醉了,要么唱著高亢的“拉伊”(情歌),要么呼呼大睡錯過景點。開車的師傅叫醒他,讓他倆看風景時,他睜開迷惘的眼朝遠方瞄了一下,說:“好好好!我已到此一游過了?!比缓笥趾艉舸笏饋?。后來夫妻倆又去西藏朝拜,按說應當好好看看,但老毛病不改,仍是一路走一路喝,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候,旅途就是在喝醉酒后的睡夢中完成的。其實這時他早已有了酒精信賴癥,一天不喝就渾身難受。
幾年下來,他把手里的錢全花光了,但酒癮卻已養成,沒了錢就去找他的漢族哥哥借,說:“我手里有三張1萬定期存單沒到期,提前取出來很不劃算,你先借我三百,隨后我連本帶息還你?!彼€無數次以這理由借錢,沉溺在酒水中不能自拔,早已沒了力量來挽救自己。
他的漢族哥哥也救不了他,對他已失望透頂,不再錯錢給他。他馬上轉移方向,向他的漢族嫂子借。我母親覺得他以前吃過不少苦,是個好人,每次都是幾百幾百地給他,他拿到錢后表態說:“這錢我是要還老嫂的。”可就是不見行動,而我父母除了要贍養老家的雙親外,還要兼顧我們一家的生活,前后借給他有四千多,這在當時是筆巨款。所以后來,當他再向我母親借錢時,她讓他先還完以前的借款,他佯裝無辜,反問:“我借過你錢嗎?”我母親笑著罵他腦子缺氧,從此也不再借錢給他,但不時買幾瓶酒悄悄塞給他。
我念著他和我父親的特殊情意,以侄兒的身份常去看望,他因喝酒已把身體喝垮,完全不像幾年前歸來時我第一眼見到的那個強壯高大的男人。我要帶他去醫院看病,他卻用可憐兮兮的口吻說:“如果你認為你還是我侄兒的話,先給我買瓶酒喝喝?!彼蚯蟮难酃庾屛倚奶?,當即給他買了一箱白酒,他在看到我買來的酒時,眼睛閃出雪山上冰涼耀眼的光芒,迫不急待地打開瓶蓋,深深喝上了一口,閉著眼回味地咂著嘴,然后轉頭看著我說:“這個世界上還是我侄兒對他阿拉旦巴叔叔最好。”后來我又多次買酒給他送去,每次他都謙卑地討好我,這情景讓我心里很是難過,但也沒法改變,直到1986年3月28日上午,他喝到被送到縣醫院搶救,雖被醫生搶救過來,卻在最后,被那瓶酒精給徹底溺死。

20世紀80年代,江日堂天葬臺的一角(作者供圖)
我借了單位的“東風”卡車,把他的尸體拉到江日堂天葬臺,無數面五色經幡,在狂風中蕩起,如同海中波濤。我看著年邁的天葬師,煨起孤獨而又濃烈的桑煙,朝蔚藍的天空召喚著從四面八方而來的兀鷲們,它們扇動矯健的翅膀來到天葬臺,把我的藏族叔叔阿拉旦巴的靈魂帶到遙遠而又幸福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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