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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木舟環渡中國海?“野生探險家”閃米特的執拗與瘋狂
澎湃新聞記者 高翰
【編者按】從橫渡瓊州海峽、渤海海峽,到珠江漂流、黃河漂流,閃米特用十年間憑借一人、一舟、一槳,在無護航的情況下完成了超過七千公里海洋和一萬五千萬公里河流的Solo探險。而在今年五月中旬,閃米特再度下水,向長達一萬八千公里的中國海岸線發起了挑戰。他從廣西防城港啟航,計劃在半年內抵達中朝邊境的東港市。在獲悉閃米特兩廣行程順利結束后,澎湃新聞記者對這位中國海洋獨木舟探險紀錄保持者進行了采訪。

打電話給閃米特的這一天,正巧是他的“休整日”——水上連續作戰三四天之后,照例是要騰出這么一天來給設備充電,做視頻素材備份。與此同時,因為海水腐蝕性很強,他會用淡水把船上的裝備清洗一遍,強迫自己攝入足夠的蔬菜水果,以便迎接次日開始的新一輪海洋生活。
這會兒,他落腳在福建漳州六鰲鎮上的一個小旅館里。接到我電話,他有點興奮地說,已經在海上憋了太久,總算可以愉快地跟人聊天了。
六鰲鎮是閃米特在福建海域經停的第二站。兩天前,他曾在東山半島一個人煙稀少的村子時暫歇了一下,而在抵達福建之前的一個半月時間里,他已經從位于中越邊境的下水點陸續劃出兩千多公里,以每日四十公里以上的航速,穿越廣西、雷州半島、粵西、粵東。可以說,閃米特計劃中的“環中國海”超過四分之一的行程已經完成,進度暫時領先于預期。

按照閃米特的想法,整個行程會在中朝邊境的海域結束,這里也是中國海岸線的最北端,距離啟航點足有一萬八千公里之遙,難度可想而知。就算他堅持一路都采用風險與難度系數更高的“跳島”式作戰方案渡海(他個人不建議其他人采用這么瘋狂的做法,因為沿著海岸線劃,相對更安全更輕松),此次挑戰的跨度也絕不會低于7000公里。
在那些理解或不理解遠洋獨木舟運動的局外人看來,閃米特此舉說得好聽是“探險”,說不好聽就是“冒險”,甚至于“自殺”。對于這一點,他也充分理解,畢竟此前從未有人做過類似的遠洋獨木舟挑戰,更不必說是以“單漂”這種極端孤獨的方式完成的。
一路沒有護航,也沒有從事安全監控、氣象及洋流數據分析的后援,閃米特的玩法已經不能用“生猛”來形容了。他說,相比國外的獨木舟探險者,自己的確拿不出太多資源,“我的探險里沒有這些,就是個純粹的單人探險”。
他的全副裝備,除了一艘由EPIC公司定做的純人力獨木舟,就只有幾件最基本的用來觀察氣壓和空氣濕度的工具,以及少量隨身攜帶的食物、藥品。他的妻子羚羊,作為此次活動的隨行者,會留在岸上一路開車追隨他的腳步。但她所能提供的后勤保障其實相當有限。
“如果真的是在海上遇險,找搜救隊也沒有什么用,我幾乎沒有想過求救,只有靠自己努力解決。” 他以無比平靜的口吻解釋道。

他回憶起澳大利亞登山家兼獨木舟探險家安德魯·麥考雷(Andrew McAuley)。麥考雷在經驗、裝備和資源各方面都領先于同時代探險者太多,在橫渡塔斯曼海時,他使用的獨木舟經過特殊改造,事前進行了大量模擬訓練,出發后還有兩個大型團隊為其人身安全保駕護航,一個是由志愿者組成的搜救隊,還有一個是在岸上24小時監控氣候和洋流變化的后勤團隊。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所有人都會認定一旦意外發生,獲救的概率是很高的。然而命運卻跟他開了個玩笑,麥考雷在距離終點米爾福德峽灣不到56公里的地方翻船落海,一個小時之內,直升飛機飛到了他的遇難點,找到了他的艇,卻找不到他的人,麥考雷最終確認遇難。
閃米特認為,如果不是因為麥考雷選擇了長距離連續作戰的方案,遇到同樣的情形,他是絕對不會凍死在水里的。2007年,也就麥考雷出事的這一年,閃米特自己也機緣巧合的買了一艘三千塊的獨木舟開始玩,他從這件事里得到觸動頗大。

“野生探險家”是閃米特給自己加的人設,“野生”二字里包含一種討人喜歡的“素人”意味,也是對于他作為一個理工男轉驢友、非正規軍出身的探險家最恰當的概括。
十五年前的閃米特是就職于日企的一名電氣工程師,他通過其他驢友組織的活動迷上了登山,但沒過多久,口味就變得很刁。不滿足于成熟的登山路線,專門喜歡挑各種未經開發的荒涼粗糲之地,找自己的麻煩。自然而然的,他成為了圈內朋友口中的“那個瘋子”。
2007年正式接觸獨木舟之后,用閃米特的原話來說,就是“新世界的大門開啟”。從山上到水上,整個世界都大了。2010年,他野心勃勃地組織了一場橫渡瓊州海峽的大型活動,結果出海后遇上惡劣天氣,隊友中有一半人翻了船,最后不得不出動南海救援隊撈人。這個事情鬧得很大,也讓閃米特在一段時間里深感苦惱。
以此為起點,他調整了行動理念,開始在招募隊友方面變得小心起來。緊接著,第二年就與兩位同好組隊成功完成三項遠洋獨木舟挑戰,分別是橫渡瓊州海峽、廟灣島、渤海灣。
第二次進入瓊州海峽取得的成功,不但讓閃米特一雪前恥,更開啟了他的副本打怪模式,“跟第一次的經驗完全不是一回事,在我們看來,它已經變成了一種簡單輕松的活動,甚至在大海中央悶得無聊的時候,我們會用船槳挑起水母來照相”。于是他才敢大膽去設計過去那些想都不敢想的探險計劃。這就有了2012年至2015年之間的幾次“單漂”:環渡海南島,跨國穿越泰國柬埔寨海岸線,珠江漂流和黃河漂流。

黃河漂流的行程前后花費234天,在閃米特迄今為止的探險經歷中占用的時間是最長的。他幾乎在黃河上度過了春夏秋冬四季,如果加上事前用來做水利、地理、人文調研的時間,就是整整一年零九個月。而這一次行程的危險系數之高亦是前所未有,1987年中國首次無動力黃河漂流探險隊中,有七位勇士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親歷這一事件的一位老前輩特意來電,幾次三番叮囑他務必要規避唐乃亥至羊曲段的激流灘。對方特別提到,自己的隊友就死在前面13公里的地方,但他們的尸體是沖到龍羊峽水流平穩的路段才打撈上來的。
這些勸誡讓閃米特打起了退堂鼓,他承認自己一時間也非常害怕,覺得繼續漂下去可能跟自殺沒什么區別。但當時他已經已經一槳一槳從源頭劃了1500公里,放棄這一段又有點不甘心。而且當妻子羚羊問他有沒有信心時,他鬼使神差地回答了“有”,結果羚羊就沒有死死攔住他。

閃米特還是決定硬著頭皮前行,正如他認為,“橡皮艇一旦下水,就不會有回頭路,也沒有下撤路,只能勇往直前到達目的地。”果然就在13公里處,一堵水墻橫在面前,河道從幾百米驟然縮到幾十米寬,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他的橡皮艇就以20公里的時速,像箭一樣的射了出去。“艇還沒翻,我蠻慶幸的,正得意的時候,又聽到了雷鳴般響亮的水聲,只有打雷聲,卻看不見激流,在這種時候有經驗的人會猜到前方有瀑布,而且情況會比想象的更為兇險。”
那一天的遭遇讓閃米特有種生死一線的感覺——連人帶艇,被水墻裹挾著,從瀑布頂端掉落下來,艇里灌滿了水,激流一個跟著一個,無數次與近在眼前的礁石擦肩而過,分分鐘都要摔個粉身碎骨。他回憶起當時自己一直在趁著激流間隙排水,拼命地將灌進來的水瓢出艇外,可是直到整個人筋疲力盡,漂出閘口之后,艇里的水都沒有排干。相比之前曾經遇到過的種種險情,譬如,夜里遇上狼群、在紅樹林里與鱷魚對峙良久、在海洋上被高密度雷電襲擊,甚至是環海南島期間連續27小時逆風劃行、被卷浪一次次地打翻在水里爬不起來的時候,在他看來,都不及黃河的艱難兇險更讓人感到后怕。

閃米特認為自己之所以有勇氣去挑戰黃河,跟前一年珠江漂流時遇到“5頭死豬”事件有直接關系。在走進珠江之前,他的心態跟一般的旅游觀光客沒有大的區別——就是單純想領略一下祖國大好河山、珠江兩岸的風情,且憑著一個土生珠海人對于母親河的浪漫化解讀,他自以為在珠江上游不會撞到什么需要“洗眼睛”的畫面。
而在不遠處等著他的現實,則是工業污染、水源干涸、河道垃圾滿布、動物尸體隨處可見……部分水電站為了自己的利益,罔顧國家不許截流至河道斷流的規定,蓄水至下游河道干枯,沒有一點生態流量的河道,導致魚都死光了。
他背著全套漂流裝備,加上帳篷、睡袋、食物等近70斤的行裝,走到崩潰也沒看見水,終于,他忍不住在日記本里寫下了這樣的話:五千年的華夏,滿載著歷史的河流,流傳著那么多感人的治水傳說,而2014年的我,帶著勇闖激流的夢想,最終卻背著沉重的行囊,走在不濕鞋的河床上。

回憶起這一段,閃米特告訴我,其實在當時,他已經產生了放棄珠江漂流的念頭。只不過,戲劇性的轉折找上了門:數天前,他發的微博得到了云南曲靖市沾益縣環保局官微的回復,對他之前曝光的河岸垃圾堆積和5頭死豬尸體遺留在江的事情,不僅回應了,還對策了,對103公里范圍內的河道進行了地毯式的排查和全面清理。
看到了這條微博,他心里有種踏踏實實的喜悅,也有理由繼續漂下去了。
“2014年的年底,我還特地跑回去看了一次,真的變干凈了,河道周圍的垃圾和尸體都不見了。這讓我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很值。”出于同樣的原因,他決定把后繼的黃河行程設定為水上漂流和岸上調研各半,投入更多時間去了解平常沒有機會觸及的領域。
在黃河兩岸調研期間,閃米特不停地寫專欄、發文章,盡管言論平和、不偏激,可是因為部分內容涉及到浮尸、包蟲病、水污染、土地沙化等社會問題,他被網友“黑”了很久。“白左”的帽子扣到了他的頭上,但比這個更讓當事人難過的是,有部分網友詛咒他早死,認為他反饋污染問題就是不愛國。
稍晚些時候,我跟羚羊再度聊起她的丈夫,羚羊也只是淡淡的說,那些活在舒適區里的人可能未必理解為什么有人要干那么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但很多時候,你被動地置于一種情境之中,是很難做到無動于衷的。把懟他的那些網友放到相同的情景之中,也許他們也會做出相同的舉動……有些事碰到了,你所受的教育就會主宰你的行動。”

當我對于閃米特的事了解的越多,這位站在他身后的女性就越讓我心里敬佩。自“單漂”以來,閃米特就因為連著“炒”了三份外企的工作,被珠海當地的人力資源圈加了黑名單,只能通過寫專欄賺生活費。在準備去黃河之前,羚羊把家里的30萬老本拿了出來,心一狠,揮別了世界五百強公司的中層管理職位,專心開著越野車做他的后盾。因為閃米特的職業特殊,她沒要孩子,也放棄了生活中的安穩舒適。
她告訴我,閃米特在她眼里是很天真的一個人,對好奇心的探尋超越了物質追求,同時有著一般人沒有的令人匪夷所思的吃苦能力,雖然這兩點會讓他注定活得比較“苦逼”。
“我一直不太能夠理解他,但是嫁雞隨雞沒有辦法。”

眼下,環中國海的挑戰還在繼續。閃米特的動機依舊純粹,他想用這個行動證明自己依然是那個在路上的探險者,而不只是過去的記錄創造者。雖說黃河激流已經足夠兇險,然而一旦進入變幻莫測、喜怒無常的大海,面臨的危險只會更加可怖。在這一點上,我猜想閃米特的字典里可能只有一個硬性原則,那就是每一次挑戰,都勢必會比上一次更難。
“如果一切順利,十月份就可以到達,可是之后,我又想再找機會把環臺灣島補上,這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環中國海”,他淡定地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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